苏州阊门
又来苏州。住在相城区一家酒店。
宿费含早餐。特别记得,早餐的馄饨好吃。
忙碌一天之后的转过天来,暮色昏沉的傍晚时分,约六点出头了吧,手机上传来一条信息:现在抬头,看天上!
天上?从房间窗口望外,探头、抬头、转头……没什么呀。
下去。
下来。一出来也就看见,一轮明月悬于东方半空,嵌于暮色笼罩的楼宇间隔、高树枝梢。清辉脉脉、玉光寒、如玉盘。玉盘中似明似暗缭绕着曲曲弯弯图形脉络,点线面纹理轮廓,仿佛淡染的水墨丹青透光蒙覆着,可摹印拓画,隐约,又若分明。
好大好圆的月亮!
阴历多少了今日?十四。怪不得。
拍张照,发去此刻的月亮照片。我拍得不好,照片中月亮上下怎会有一道狭长的光束斜刺着,利剑一般。不知怎么才能没有。
苏州的月亮这样。你的呢?
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琐碎、天真,还是这么小情小调小轩窗趣味。涓涓细流,流水不腐。
我的这样,你看。
发来的月亮照比我的好多了。没有光束斜刺着。灰蓝的天,淡云,一轮满月。那一轮月,寂静、清冷、明亮。像一个笑容。离得远远的。又觉是近的,多么大,多么亮。
公事完成在周五。明天周六,索性晚走一天,逛逛街去。想去的地方不算很远,就不费事调换酒店了。
要知道老底子的苏州什么样子,就往阊门那一带。不可不看阊门。
陈所闻这支《前调·阊门夜泊》,散曲,我很喜欢。
"风雨萧然,寒入姑苏夜泊船。市喧才寂,潮汐还生,钟韵俄传。乌啼不管旅愁牵,梦回偏怪家山远。摇落江天,喜的是蓬窗曙色,透来一线。"
与张继的《枫桥夜泊》,似是神交。
阊门是春秋时吴王阖闾营建苏州城所辟八门之一,位于城西稍偏北,为八大城门之首。伍子胥以"气通阊阖"为此命名,意即:通天之门。
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
阊门地理位置优越,大运河自西向东流经苏州,水道汇合于此,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物资集散码头和商业贸易中心。
阊门的繁华在明清时期达到顶峰。
如何才出阊门外,已似秦淮夜泊船。
苏州的会馆大都坐落于阊门内外。阊门内外自明朝后期至民国早期,都是苏州的经济中心,列肆纷繁,灿若云锦,"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有苏州人总结如下:
"阊门的风流,是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佳话风流,是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的诗酒风流,是范仲淹设立苏州府学的千古风流,是唐伯虎洋洋洒洒书写《落花诗》的一代风流,至'五更风雨葬西施'之句,不觉气短。
阊门的风流,还是干将莫邪的人物风流,是叶梦得冯梦龙的文章风流,是钱谦益柳如是的文采风流,是沈复芸娘的旖旎风流……"
阊门也是《红楼梦》故事缘起处。
"……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傍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自此开篇,拉开演绎悲金悼玉《红楼梦》的序幕。
最近的一次细读红楼是今年七月,用一个月时间,读完一百二十回。逐字逐句,不漏一字一句。长篇累牍的部分感兴趣不感兴趣都不错过。每个不认识的字都注音、注义。每句不明其解的语句,都查明、弄懂。每条批语都细看反复,必深思,前因后果联系。用心体会作者意,能共识便会心一笑,不能亦细思良久。并非每点都能共识、想通,想来想去都不能,那就不想了,我有我的理解和看法。
作了半本练习本的笔记,读到哪里想到什么写什么。环境随意,不拘,本子垫在腿上,快写,字又连又潦草。自己认得就行。
过后不时回头翻书再看,原来烂熟于心的自是烂熟于心,记得清原话。原来不怎么熟的,有的有个模糊印象,有的竟又如初读般生疏,又仿佛全新的内容。
还要反复多看。
《红楼梦》除叫《红楼梦》外,也叫过《石头记》、《情僧录》……等。
《情僧录》,那情僧是谁?
书中明确写着,情僧是空空道人。我却总有个印象,情僧是贾宝玉。
不是贾宝玉吗?还是是?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以上书中说得明白,情僧为空空道人易名。
可为什么又说情僧是贾宝玉?
宝玉的最终归宿是遁入空门,追求人与心的和谐。这一心路历程书中多有暗示,例如雪中联诗中提到的"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书中亦有明示,宝玉自己就把"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挂在嘴边至少说了两次,一次对黛玉,一次对袭人。脂批也对此进行了诸多铺垫说明,如眉批中批语"参透重关至恒河沙数",夹批中批语"悬崖撒手",均为宝玉出家所作暗示。
空空道人是石书《石头记》书外之人,贾宝玉是《石头记》书中之人。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因而易名情僧。贾宝玉亦如此情性。空空道人与贾宝玉皆为情僧。空空道人不是贾宝玉,但可说是贾宝玉从石书走进现世的化身、隐喻和象征。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
"……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姑苏林黛玉,姑苏林黛玉……
每读至此处,都仿佛身临其境,如宝玉一样的肝肠寸断,禁不住地唏嘘不已,感慨万分,泪落如雨。
阊门自古送行之地。当年黛玉别父进京都,亦应自阊门出,沿运河北上,往贾府。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流水阊门外,秋风吹柳条。
不如不去……
已是深秋的风起。
忽想起贺铸《鹧鸪天》中的一句:重过阊门万事非。
阊门商圈的活力向外幅射是有三个方向,一路向南去胥门,一路向西至枫桥,一路向北经山塘街达虎丘。自古至当下一如既往,一成不变,依然故我。令人惊叹:苏州是一个风吹不动的城市。
从横街过阊门城楼就是山塘街的一头。此地人讲,想寻地道吃食的,记得往阊门那边过就可以了。
小时候看电影《小小得月楼》,演餐馆的,那么多苏州菜里我尤其记得一道松鼠桂鱼。松鼠桂鱼造型美观,油炸鱼肉开花,炸得头昂尾翘,浇浓浓的糖醋番茄汁。我不爱番茄汁味。如果做成咸鲜口儿,如此漂亮做法的鱼,我倒想尝尝。
得月楼建于明嘉靖年间,不仅是历史悠久的建筑,也是一家著名的餐馆,以精致苏州风味菜肴和古典园林风貌而闻名。
此时当配以苏州评弹的画外音,吴语慢启轻吟,三弦琵琶婉转,悠扬,那才入情、入境、入时、入味。
读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特别对朱自冶吃"头汤面"的情节印象深刻。人物形象仿佛由文入画,立时生动鲜活起来。为这碗面,他也真够勤快,起早摸黑,不辞辛苦,风雨无阻。
"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懒觉倒是与他无缘,因为他的肠胃到时便会蠕动,准确得和闹钟差不多。眼睛一睁,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
同样的一碗面,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比如说你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喂!来一碗什么什么面。'跑堂的稍许一顿,跟着便大声叫着:'来哉,来碗什么什么面。'那跑堂的为什么要稍许一顿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还有重青(多放点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一只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挟过来,好象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面店里一坐,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来哉,清炒虾仁一碗,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
朱自冶却认为这些还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头汤面'。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汤面里的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所以他必须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赶上朱鸿兴的头汤面。
朱自冶揉着眼睛出大门的时候,那个拉包月的阿二已经把黄包车拖到了门口。朱自冶大模大样地向车上一坐,头这么一歪,脚这么一踩,叮当一阵铃响,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吃罢以后再坐上阿二的黄包车,到阊门石路去蹲茶楼。"
这是什么劲头儿!
朱自冶的生活情景日常,哎呀,真真好苏州啊!
一个好吃的人,口味精细讲究到这个地步,再经这么会形会色一提炼,提炼成东方美食惊世绝艳,实为妙哉。
同时不免让人觉得,这种把"吃"作为第一追求的富贵闲人,除了吃几乎不动别的心思,也不好穿,也不好其他,每天孜孜不倦单纯为吃,即便不怎么好,应该也不至于有多坏。虽然他是资本家后代,剥削阶级出身,但他自己没有剥削过人。他也不工作,靠"吃房租"过生活。即使有点斜的歪的脑筋动动,大概也出不了多大圈儿,也坏不到哪儿去。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我也看过。电影中,朱自冶请到家里做菜的一位女士,穿素色旗袍,襟上别针别一对白兰花。一边轻摇纸扇,款步慢行。妩媚、淡雅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
这个细节我记得清楚,特觉得这就是水做的软甜柔的苏州风情韵味。很喜欢。喜欢她别白兰花,比钻石胸针别致、雅致和有情调、有味道多了。
白兰花我也曾种过,也开过花。白兰花的香味是甜的,好像香香甜甜的奶油味。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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