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列车

幽灵列车

——写在父亲忌日前

      毋庸置疑,父亲乘坐的是绿皮火车,而我乘坐的是和谐号。那天是星期日,1月5日,农历初六,小寒,一大早儿天空飘起雪花。再过两天就是腊八了,如果母亲还活着,一定会煮腊八粥,大米、小米、绿豆、红豆、红枣和一把葡萄干。上午八九点钟,我突然看到父亲在一列开往牡丹江的火车上,他旁边是一位穿着老式蓝色碎花袄的中年妇人。当时我正在想着旅途中可能发生的偶遇,目光游离,瞟向正飞速向后倒退的窗外景物,高压线上的瓷葫芦,覆盖着雪的山峦,铺着碎石的铁道路基,根本就没注意到父亲的存在。等到我回味过来,火车已经轰隆轰隆地远去。我立刻焦躁不安起来,因为我已经将近五年没见到他了。

      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父亲早在2022年的圣诞夜离开人世,前往奈何桥,喝过孟婆汤,渡过忘川河,不再遥望三生石。或许这是因为久思成幻,才导致我产生了错觉。我能够想象出父亲弥留之际躺在大哥怀里的情形,也能够想象到那一刻大哥的悲伤。须臾之后父亲的形象浮现,他的表情若有所思,就像是要嘱咐我什么一样。

      早在十几二十年前我就听说过幽灵列车,1933年的某天运送果戈里骨灰的列车载着一百零四名乘客消失于一条隧道里,它将在1955年、1975年、1981年、1991年和1992年出现在不同地区。难道父亲也成为幽灵列车的最新乘客,于今天,2025年1月5日重返凡尘?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绥阳站下了车,然后站在月台默默等待。十几分钟后,一名跛脚的铁路职工也面带惊诧地出现在那里。半晌,他才通过对讲机嚷嚷不知哪来的一列蒸汽机车带着三节绿皮车厢跑进站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那趟列车。

      有些事情无需解释,我一路小跑,试图一窥究竟。边跑边努力回忆刚刚闪过的刹那。是的,父亲就坐在车厢里,车窗打开,他满脸茫然地看向我,似乎与我一样并不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毕竟几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名铁路员工继续抱怨,责怪哪个傻逼把林业的破火车放进来了。

      “董迷糊,董迷糊,你们调度怎么搞的,这可是电气化铁路呀,你怎么把一辆上世纪的蒸汽机车放进来了,出了事故可和我没关系哟!”铁路员工跛着脚絮叨道。

      或许这是一场仿古秀,就像那些cosplay女孩儿,只不过这些都是怀旧的老年人。果真,一位头发斑白的列车员打开车厢门,放下脚踏板。透过车窗我看到父亲已经站到过道上,正在抻着胳膊腿。父亲一向如此,即便在家,如果感到累了,也会倒背着手踱来踱去,或者抻下胳膊腿。于是顷刻间我确定这就是父亲。

      “爸!”我大喊了声。

        在这难得重逢的一刻我应该热泪盈眶,陷入回忆吗——然而往事并没如心中所愿次弟浮现。相反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哪怕连一桩旧闻轶事也无法搜寻到。彼时,我愿意让那些往事如潮涌来,愿意沉溺于童年与青春时的冥想中。我只记得父亲的名字叫殷培迎,籍贯山东,生于1940年10月13日,卒于2022年12月24日。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什么呢,他的嗜好,他的经历——童年,青春和有了家庭之后的艰辛日子——以及他弥留之际躺在大哥臂弯的模样(高烧不退,肺部纤维化,意识模糊)?倏忽间他看到了我,时间瞬息凝固。须臾他抬手向我示意,他笑了,发自肺腑的微笑。生死离别之后,父亲显然年轻了不少,两鬓不再花白,鼻梁挺拔,脚步也轻快了,恢复了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期,只是他的臀部依旧向后翘起。

        往事倏忽闪现,死亡并没能将我们彻底隔离。月台上凉飕飕的,腊月天即便没有风雪也冷得彻骨。我想要提醒父亲穿上棉外套再下车,却在无意间隔着车窗看到满车厢都浸满了旧时光——哦,往事,一个意指过去的词汇,时间在此不过是一种度量工具,我们置身其中,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浮尘。而父亲的魂魄之所以徘徊不去,大概只为了与我见上最后一面。我顺着父亲行走的方向行走,一扇扇车窗,一张张面孔,风与影子。隔着车窗我看到他焦急的模样,他急于和我见面,似乎要嘱咐我什么。然而世事难料,不等他走到车门口,头发斑白的列车员已经手脚麻利地收起脚踏板,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随着三声汽笛响起,绿皮火车重又咣当咣当地启动。我调过头跟着它跑了几步,然而须臾之后我就知道那不过是徒劳,转瞬它就消失不见,融于空气之中。于是我在想,父亲这里要到哪里,他是在绥芬河站上的车吗,那座老火车站,一栋百年建筑,父亲在那附近工作了四分之一世纪还要多——他乘坐的那列绿皮火车又会不休不止地驶向哪里,牡丹江,哈尔滨,还是穿越广袤无垠的大地,前往他曾无限向往过的谷里站?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旅行包掉在地上,还有手机,以及无处安放的灵魂。刚刚还人声鼎沸,现在嘈杂声骤然远去。有人在我耳边喊叫,跛脚铁路员工催促我赶紧离开。我在想父亲会去哪里,真的是谷里站吗,还是他的第一个不曾实现的梦之地,莱芜煤矿?——他去干什么,想要在故乡的土地上行走,前去凭吊我的祖父祖母,以及更遥远的曾祖母吗?父亲生前屡次回忆他的祖母,我的曾祖母,回忆那个勤劳的老人家。须臾,我的心脏紧缩为一团,小小的,坚硬的心脏。血液回涌,泪水夺眶而出。

      难道父亲不知道他在关里家已没有亲人了吗,就像他活着的时候说过的那样,父母都不在了,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刹那,根被拔起,虚空与虚无垂漫过来。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乘坐这趟绿皮火车,难道他在暗示我什么吗,或者前来索要我曾经对他的承诺吗?一次微信视频时我曾信誓旦旦地让他等着我,我会陪他一段时光。现在的我也是远方的游子,如他当年一样,此后的每一寸光阴都演绎成为思乡之苦。哦,或者他在提醒我什么,或者他只是想回来看一眼。他现在所置身的阴间与我们的阳世俨然不同——鬼魂可以跋涉千里吗,能够拥有七情六欲吗?又或者,鬼魂能够穿越火车站检票口吗?我能够想象鬼魂们济济一堂,眼眸里齐刷刷地闪烁着泪花,手里握着须臾之末化为灰烬的车票——而我,却在想着怎样再与父亲重逢,在幽暗的冥界,抑或绥芬河市的某条街巷,龙须沟,大白楼广场,还是挤在青云超市那群抢购特价鸡蛋的老头老太太中间?哦,我忽然想起来,他没准儿去了花园南头,正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火光映照他的脸,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炉盖子上熥着两片焦糊的馒头片;没准儿已经坐着那趟绿皮火车回来了,从遥远而陌生的关里家,从失落世界的边界。所以,我应该回去,立刻,马上——

        在数以千计的汹涌人潮中,在浩瀚无垠的光阴里,有多少人是真实存在的,有多少人不过是匆匆闪过的幻影,又有多少人能够不期而遇呢?父亲与我,既是一种偶然,也归于某种冥冥之中的必然。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脉,不管是有意而为之,还是无意间的造就,父亲制造了我,创造了我。父亲赋予了我生命。我为自己填充了意识、情感与知识,以及只能用玄学解释的梦境与心灵感应。

      我开始到处寻找他——或许他走进民生大药房,掏出社保卡买药,廉价而实用的扑热息痛,一种白色的大药片,或许趁着猪肉便宜买十斤二十斤放进冰箱里,或者坐在街边卷一支旱烟解乏,盛放烟味的铝皮烟盒,煤油打火机,袅袅烟雾。父亲生前很节省,死后也应该一样,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幽暗之中我下意识地瞟了眼手机,不知不觉已是夜半,这是阴气最重的时刻,他应该会出现在哪条街,新华立交桥,文化街,或者旗镇广场——他知道中心广场改了名字吗,先是玫瑰广场,然后是中心广场,再然后是旗镇广场,将来还会改成什么?绥芬河市虽然是座边陲小城,却也街巷纵横,即便我生于斯长于斯,也有从未涉足的地方。哦,千万不要迷路,记得一次父亲拄着拐杖去龙须沟,结果头脑突然糊涂起来,辨别不了方向,一路走去直到抵达北大桥才感觉到自己迷路了。我在想,或许他能够在比肩接踵的人丛间看到我,那样就不会迷路了。不过,我相信一个鬼魂是不会迷路的,就像鸽子不会迷途,他们总有一套独立于我们的系统辨别方向,甚至可以穿越虫洞直抵目的地。或者说人有人的法度,鬼有鬼的规则,两者既有共同之处,也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基于此,我想,我的有些想法是错误的,比如关里家一定还有父亲的亲人,那些游荡在凡尘的魂魄,曾祖母的,祖母和祖父的,还有父亲的干妈陈奶奶,他们血脉相连,组成一道严密的网,共同制造一个对父亲极具吸引力的磁场,诱使父亲的魂魄回归故土。

      肉身不过是个载体,承载着灵魂穿行在四维空间,同时又约束着灵魂的自由活动空间。当肉身腐烂,或者焚烧成烟,灵魂倏忽消逝。但是总有些不甘的魂魄徘徊于尘世。我在想,父亲到底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呢?我的脑海再次浮现出父亲的面孔,当时他就坐在车窗前,眼睛望向远方。窗玻璃被推了上去,一阵风拂过他额前的头发。我没能记住他的眼神,也没能记住更多的细节,包括车次,始发站与终点站。我信步走向大白楼,一只肥胖的黑猫喵地一声闪了过去,六七位老年人借助微弱的灯光在慢悠悠地打门球,他们都是铁路地区退休干部,没退休时喜欢喝茶看报,或者到铁路俱乐部玩一把康乐球。父亲并不精通此道,他甚至连扑克都不会玩,不过他还是养成了喝茶看报的习惯,所以那时家里总会有报纸杂志,《人民日报》、《黑龙江日报》、《参考消息》、《求是》和《半月谈》,甚至还有一套白色封面的《毛泽东选集》。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我们——都是那无数渺小的存在。如果时间真的不存在,如果时间仅仅是丈量空间的工具,由此至彼我们会与多少人相遇,又会遭遇到多少事。不知不觉已近黎明,我伸出手去触摸空气,腊月的天是干燥的,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手掌里,悄然浸透过我的梦境。我在想,或许我应该穿越重重不可能穿越的时空回到绥阳站,那里可能与父亲有着某种神秘的、无法解释的联系。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父亲的形象,他坐在不断移动的车窗前,目光凝视向虚无处的某一点。刹那间我顿悟了。我应该是想多了,或许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有什么未了之事,也不想与什么人见面,他只是想安静片刻,只是想再在悄悄地走一圈,绥阳站既是他此行的始发站也是终点站,他走进我的梦境不过是个意外。而我无意间惊扰了他,所以他才会故意躲开我,对我避而不见。又或许世间本无鬼神,一切仅仅是我的臆想,一切仅仅是一场如烟似雾的梦境,一场绚烂而寂寞的烟花秀,须臾之后消逝于无边无际的黑暗,坠落成为永恒。愿我的父亲安息。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时光的尽头重逢,死亡带走的只是一个人的肉身,我们的归宿将在中微子缠绕的宇宙空间,那同样是一团锦簇之地,有歌声,有酒喝,还有家人陪伴。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4.12.4)

注:关于果戈里幽灵列车的解释

莫斯科大学的物理学家伊凡·P·帕特塞解释说:“欧亚大陆纵横交错的铁路网是人类在地球上建造的范围最大的全球性工程。这样巨大的空间改变可能引起瞬时的‘异常现象’,‘幽灵列车’就是进入了这个异常空间,所以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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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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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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