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止息

六月,洛阳市井,喧嚣依旧,贩夫走卒往来其间,卖声、喊声、谈笑声被热浪翻炒着,浮在人群里。布衣绛袍错身擦肩,相融相汇,在噪声里流动。人流不断,喧嚣起伏,传至洛阳的大街小巷。

唯有一处,寂然无声。一人戴木枷,不语,不惊,缓步徐行,仿佛赴的不是刑场,而是平常的宴席,士卒押着他,刀剑临身。他目光凛然,不为所动。那是嵇康嵇叔夜,洛阳的贤,洛阳的风骨。走上行刑台,他直起脊背,虽着素衣,长发披散,却容止清俊,面如玉而形如松,烨然出尘。

台下,三千太学生看向嵇康,三千道尊崇、三千道不舍、三千道悲愤加在一处。此前,这三千余人奔走数日,联名上书,只求免嵇康一死,可如今万事皆休,再多赤诚与理想,也难免一凉,断头刀下,滚烫的血也只得干涸,一抔沙土一抔尘。

行刑将至,旁人问他还有什么请求,他看向兄长嵇喜。

嵇喜也在看他,昔日兄弟二人同处同游同喜同悲之种种,浮在眼前。万般言语,却含在喉头,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许久才说出一句叔夜,却淹没在人群里。嵇喜在想从前,想如果自己能在嵇康上言时劝阻几分,如果早在刚入洛阳时,就劝嵇康和光同尘,莫露锋芒,是否就能避免今日之事。嵇康却在想昨夜,想兄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嵇喜去探望他,二人对坐,嵇喜颓然,嵇康安然。兄长问他,可曾后悔过,嵇康不答,只是说:“明日劳请大兄带琴来。”

“取琴来”嵇康收回思绪,对着兄长说道。刑台筑于前,刀剑横于颈,死期将至,嵇康却仿佛浑然不觉。

只是抚琴,众人本以为琴声会激越,会高亢,会有金戈铁马,可嵇康的琴却声清而意旷,如玉石相振,雏凤长鸣。飒飒风起,琴声越发放达,嵇康按弦,挥弦,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竹林,纵饮,长歌,他继续弹着,逸兴满怀,琴声淋漓,可淋漓之处又有些阻塞。

此处本该有人相和的。他想起了阮籍,阮籍善啸,他鼓琴时,每至兴处,阮籍都以长歌和之。

琴声顿了。嵇康想起阮籍丧母吊唁时,往来探望者皆被其白眼相看,他携琴与美酒看望,反得阮籍青眼以对,二人畅谈畅饮,此事之后,他们情投意合,嵇康的琴声里,也自此多了阮籍的歌。

嵇康的兴致越发减退了,他突然想一头钻进山林里,像往常一样埋头打铁,而向秀鼓风箱。他想手上能多一柄锤,多一枚锻打的铁胚,远离外界,只是锤着敲着,淬火抛钢,可他的手上只有琴。嵇康只得回忆,想象自己仍在过去的那个午后,享受锻打,享受火炉的炙烤,可他眼前的火却越烧越旺,烧得起了黑烟,掀了炉子,再一睁眼时,只看见遍野的尸骨,那是名士的血,是满城百姓的血,血浇透了洛阳,浇寒了嵇康的心。

琴声又起,铮铮如刀枪齐鸣,昏昏似黑云压阵,嵇康坐着,如松,如竹,这是他死之前,宣的最后一战。

行刑台外,钟会看向嵇康,想起十几年前的洛阳,当时的嵇康也是这么站在群儒之间清谈辩经的,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受人敬仰。而他本来跟无数士人一样,看着嵇康的模样暗自敬仰,本来也只是一个写好文章想求指点,却只敢偷偷把文章扔进嵇康家里的后辈,他们本不会有什么仇怨。只因此前钟会携十数友人,大张旗鼓地拜访嵇康,却被其冷落,失了颜面,才设计诬陷嵇康。如今他一手促成此事,大仇得报,本应拍掌叫好,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广陵散还在奏着,看着慷慨鼓琴的嵇康,他突然想起了屈原,“自己也成了那靳尚吗”,钟会心中苦涩。

琴曲已接近尾声,嵇康知道自己终究要走了,乐声也渐渐微弱起来,他开始想自己的后事。才十岁的孩子嵇绍,要交付给谁照顾呢?嵇康看向人群,想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极远的边缘,找到了旧友山涛。昨天夜里,他就写好了家书,准备把孩子托付给山涛。昔日山涛为了在碾碎人命如碾磨盘一般的洛阳保住他,曾举荐他为官,而不为官是嵇康的底线,为此,他修书痛斥友人,一句“绝交”,把两人在竹林相处同游的所有回忆悉数割断。

可嵇康心底也知道,“巨源是值得托付的”,自己不为官是因为洛阳的铡刀和污血,而污血终会被洗涤,铡刀也会被拆毁,他只希望,后人能不必像他。

广陵散还是停了,嵇康放下琴,向远方望去,看了很久。没有人知道嵇康最后在想什么,只听见一句

“广陵散于今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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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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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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