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可风:我和父亲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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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传》作者、柳青长女刘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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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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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的大女儿刘可风走了的消息从一个朋友圈传来……很安静的,她本也是个安安静静的人。前年,可风就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从西安去了上海女儿家。女儿涵涵通话说,妈妈已经记不得写了《柳青传》,她还记得有个女编辑,记不起女编辑的名字了。涵涵哭了,说她妈妈承受的压力太多了,一直都被压着,甚至被家人误解,但她已经完全忘记这一切。
我说,你妈妈很伟大,她一直在记录柳青,记录了柳青不凡的文学成就和堪称传奇的一生,也记录了柳青的思考和痛苦,因为她有十多年陪伴父亲过着异常艰难的日子,她记了十年,《柳青传》写了二十年。《柳青传》有着历史记忆的沉重,只有共度磨难的可风能写得出来。
《柳青传》是李建军推荐给我的,他说柳青的女儿刘可风写了《柳青传》,一家出版社要她修改,这一改改了三四年,已经面目全非,刘可风完全丧失了信心。他看了前几章,写得很好。我和可风电话联系上了,我说,我不需要修改稿,要原稿。
我一口气读完没有修改过的原稿,文字里透露出的纯直和真实令人震撼,这部书的沉重感很长时间挥之不去。我电话打给刘可风,说要出版《柳青传》,只是在编辑上作些调整。刘可风在电话里竟哭出了声。我后来去西安见到了刘可风,我们聊天到深夜,对书中内容有过深入的交流。因为我们曾是那个时代执着地深入生活的作家的女儿。她年长一些,承受的痛苦就更多一些。《柳青传》里你能读懂这一切。《柳青传》被拍成了电影,获了许多奖,但要看作家高大形象所背负的苦痛,还得读这本书。
可风,你内心浩荡,外表平静,一如你春风里的父亲。”
2024年12月9日早晨,作家、柳青长女刘可风在上海逝世,享年80岁。
为表达缅怀之情,今天我们特别推出刘可风老师所著《柳青传》中“我和父亲”一节,再次回顾那些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历史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逝去的亲人们也终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逢。
我和父亲
刘可风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的那年岁末,我出生在陕北的窑洞里。那时,父亲已经离开陕北,去了东北。我第一次见他,也是以后多年对父亲极感陌生的开始,因为,那以前,我不知道“爸爸”为何物。1948年,他回到陕北,在延安匆匆结束了不满意的婚姻,我就是这次不幸婚姻的产物。那年我三岁,记忆中总留下一幕,母亲拉着我的手,站在延河桥头,看着父亲把哥哥抱上卡车。车开了,去了北京。那一瞬,发动机轰鸣,车很快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剩下母亲和我孤零零地站着,冰冷的河水从脚下流过。懂事以后,机器的轰鸣声,飞扬的尘土,越来越清晰地萦绕在脑中。许多年,孤母,缺少父亲呵护的家庭,是永远笼罩着我心上的阴影,我越来越怨恨他。
刚上小学,父亲偶然接我们到他身边。他不苟言笑的表情和看人时锐利的目光,我不仅恨他,更怕他,一点不喜欢他。
一些年,我们几乎不来往。
柳青和女儿刘可风及长子刘长风
1961年,我初中毕业,正是我国三年经济困难最严重的一年,父亲写信叫我们到西安来。信上标明来时路线,哪里坐车,哪里步行,细微周详。他担心我们不了解农村,一再叮咛注意安全。字里行间浸透着为父之情。我当时觉得那是因为哥哥的原因,反正,我在他心目中是没有地位的。
虽然如此,这次来陕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我们的继母马葳,我们叫她姨姨。那个年代,流行的说法,继母都是毒蝎心肠,我也深受其染。没见马葳时,真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她。相处以后,感觉满不是那么回事。这种感觉不是发生在这次,而是在七岁那年。那时父亲和马葳刚刚结婚,寒假接我们到长安县。姨姨耐心地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早晨给我穿衣服,夜里让我睡在她身边。开始,我们不在一个被窝,以后,不知怎么,一睁眼,我都在她被窝里。到后来,我迷迷糊糊,总是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才睡得安稳。她咯咯地笑,我倒有点难为情。
雪天,我和哥哥玩雪,手冻僵了,她就用自己的手暖我的手。有一天,哥哥在院子里耍棍子疯玩,正巧她过来,无意戳到她腹部,痛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她没有一点厌恶感,仍然亲切地领着我们。大一点了想到她是我们的继母,疑虑难消,但一想到真实的人,又反感不起来。
柳青和夫人马葳
这次来陕,姨姨对我们也很照顾,全家人吃的大锅饭,天天是杂粮馍,经常烩一锅菜粥或汤面,有时也炒一盘白菜、萝卜或土豆,和农民的饭菜没有多大差别。姨姨自己也在大锅里吃饭。全家只有父亲单独吃。我们来后,姨姨让我们和父亲一起吃。困难时期,肉很少,家养的鸡下的蛋,全让“小灶”吃了。给父亲做饭的是马葳的母亲,我们叫姥姥。姥姥做的饭,就是调点土豆丝、洋葱或青椒,都很香,父亲一拿起筷子就说:“这么香的饭呀!我就爱吃姥姥做的饭。”他的饭量很小,也很简单,爱吃陕北风味的面食。说句实话,父亲的饭做得很精细,他常喝一小杯西凤酒,抽的是中华烟,他的生活水平比农民高多了。吃饭的时候,他说:“我工作忙,很少和你们交谈,只能利用吃饭的时间说几句。”
他问我们:“你们说什么人最聪明?”我们茫然,他说:“最聪明的人,是在少年时就深感自己无知,有着强烈求知欲望的人,明白这一点越早越聪明。”他要求我们回北京后,利用业余时间自学心理学、逻辑学、解剖学,他说:“这要作为常识学。”父亲说:“你们常给我写写信,父亲盼望听到你们的消息。”我却很少给他写信,不过两三次。他说:“你的信也太简练了,像‘电报’稿,我想象不来你的生活。”他看着我说:“没有东西写吗?多看看书。”书架上有不少世界名著。他抽出一本苏联著作《阿尔泰到山里去》让我看。看过之后,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又是茫然,他说:“打开视野,了解不同的生活。这个作品的文字很柔和,你应该学一学。”父亲的话我理解不深,只是在多年以后的学习和写作中,才有所领悟,努力去做,总不尽如人意。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孩子们都到村里寻找各自的玩伴去了。我和哥哥有时也到外面游玩。这里的风光十分迷人。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滈河,妇女们在这里濯洗,孩子们在这里游戏。像水晶一样闪烁的河面,一群赤条条的男娃在嬉戏,活泼得像飘忽不定的小鱼,把水溅得到处都是,不时有妇女吼叫,震慑一下过分调皮的孩子。只要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知趣地上了岸,石缝里的螃蟹就要遭殃,孩子们全在岸上的石缝里翻找,一会儿,脸盆里就有不少俘获物。上午的大好时光,父亲是无暇享受这人间美景的。他的小院门,姨姨早饭后就锁了,这是他看书看报、看文件、思考问题或小睡一觉的时间。除非有乡上或县上的干部来,家里人或村里人不会去打扰他。午饭后,小院门又锁了,这是他写作时间。只在偶然有事的下午,他会出来,路过河边,看搅水的孩子们游戏,父亲眯着眼睛乐不可支。如果父亲过河去,后边常跟着一群小娃。他对我一副严肃面孔,面对他身边的孩子,村里的娃娃,经常说笑逗弄,轻松愉快的气氛吸引着他们。有一次,他用脸盆捞了一条小鱼,又被我不小心放掉了。他说:“你还是个慈善家。”
他走路很快,一会儿就把我们带到果园,问过果园的经营,顺便还剪了几个枝条,准备嫁接在自己院里的果树上。回来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讲他和果农学会的嫁接技术。同他一起外出的机会不多,走到目的地的次数就更少。我对他始终敬而远之。他对我总是寡言少语。黄昏后,常有农民或邻居嘴里擎着旱烟锅坐在小板凳或蹲在院里和他聊天。没人来的时候,他也和家人坐在大门外的石桌四周拉家常。看着南山的夜景,沉思默想是他的常态。姨姨和他说话,他偶然搭一两句。只有在我们要回北京,即将离开的那一天,他才中断手头的工作,暂时离开了他的思考,他嘱咐我们好好学习,生活要简朴……“该说的话在饭桌上都说过了。”现在的叮咛也是泛泛之言,这会儿,他格外明亮的眼睛,透着亲情,但仍然板着严肃、很少笑容的面孔。
1978年春节前后,柳青在西安西京医院住院,刘可风在床前照顾父亲
高中三年级,临近寒假,他又来信让我到皇甫。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不言而喻,我是为此而行。三年高中,我学习不刻苦,用功一阵,好一些,放松一段,差一点。最后一年,老实说,我有些拼命,太想上大学了。这个寒假,父亲一直在劝我:“不要把上大学看得太重,考上当然好,考不上也没关系,人生的路多种多样,不一定非上大学才有出息。”他还举了许多名人的例子,说明他们都是在社会实践中刻苦自学取得成就。说他自己考榆林六中,两次才被录取。他也为上大学历经周折,终未如愿。“不上大学一样能为社会做出贡献。”对父亲的话,我并不在意,仍是埋头复习,势在必争的样子。大年初二,他进了我和姨姨住的房间,见我在看书,哈哈大笑:“不必这样紧张吧,连年也不过了。”他让我和大家玩玩,放松些。接着父亲讲了个笑话给我听:“解放前有一道大学入学试题是《论项羽、拿破仑》,一个学生写:‘项羽,力拔山兮气盖势,携泰山以抄北海,岂止拿一破轮乎?’”“你可甭给咱写出这种文章。”父亲希望我能考上大学,无可怀疑,但他对我能否考上肯定没有信心。分别的时候,他一再说:“不要紧张,考上考不上都没有关系,放松可能比紧张的效果更好些。”
2019年11月9日晚,刘可风老师与长安作家王渊平在皇甫村,查看早年《柳青传》手稿(刘峰供图)
一颗悬着的心在一天早晨落了地。母亲从未这样高兴过,从大门口走来,好像脚不沾地似的,她给我看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天下午,我打电报给父亲。肯定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他一直担心我们受母亲智力较差的影响。马葳姨姨告诉我,那一夜,父亲在院子里转过来转过去,几乎到天明。他第一次这样注意我,我也第一次被父亲的关心触动心灵。可惜,我的大学梦只有两年光景。“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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