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随风去》03
高姐的餐馆在汉江北路的一个十字路口，长江中医学院的左边，餐馆名字叫“好再来”，主要是经营鸡汤包面、水饺，包子馒头，顺带卖点卤菜、卤鸡蛋什么的。
这天月芳和桃儿打完麻将，来到高姐的餐馆吃了顿饭，交谈了一会儿后，桃儿就决定留下来，在高姐的餐馆里打工。
这家餐馆原来是居委会办的，几名员工由街坊里的两名残疾人和一直没领到城市户口的三个个乡下媳妇组成。铺面转到高姐手上时，已经换了三个老板了。门面里空间有点大，房租不很贵，地段也还可以。高姐两口子在自行车厂的厨房里做了很多年，经朋友介绍，很爽快地接了门面。为了生意不受影响，他们把其中一个腿子不大方便的老大姐留下来。
大姐姓曾，有五十多岁了，这么多年来，她主要是坐在店堂的大厅里包饺子和包面。新进店的客人看到馅子里的肉很新鲜，店堂干净、老员工包得很熟练，都忍不住要买一碗尝尝。曾大姐虽然腿子不方便，但面色红润能说会道，眉眼儿也爽朗灵活。周边的婆婆婶娘们总爱来与她拉拉家常说说话，顺便买碗包面或水饺，再吃一个白胖胖的馒头吃，肚子就填饱了。
高姐要桃儿喊她曾妈，桃儿笑着点头。她拿起包面皮子挑刮点肉末，用手捏一捏，她正要放进去，曾妈连声制止说，这怎么行？落锅就要散的，我们这个店可是几十年的老店哦，原来的老市长和他的爱人常常来这里吃包面的。说完，便拿起饺子皮，手把手地教桃儿怎么用大拇指按住包面封口处、以免肉馅露出来，又怎么用大拇指和二拇指间的虎口，卡住饺子皮不让它挪动，再用另一只手打几个折子，然后将几个指头轻轻合拢，如此这样，一个好看又结实的饺子就包成了。
餐馆生意可真不错，长江中医学院是前几年国家教育部在沙市创办的一所二本医科大学。学生来自于全国各地。桃儿来了后，高姐就把营业时间提前到早晨六点，曾妈和桃儿分成两班，再搭配上她和老韩，最忙的中午，四个人都在店里。
到了中午，学生们都按规矩排着队，虽然学校有食堂，附近大街上也有好多家餐馆小吃店，可好再来餐馆里还是顾客盈门人头攒动。桃儿来了不到两个月，不仅连秘制卤菜、小笼包子和馒头花卷都学会了，还认识了很多学生，她甚至可以叫出几十个孩子的名字来。时间一长，学校里的有些老师和学生们，都定点到这家来吃中午餐了。桃儿记性好嘴巴乖，张老师王老师李老师，一个个清甜地叫，笑吟吟地端上他们要的小碟卤菜。高姐见桃儿很快地进入了角色，很多人也是冲着她来吃包子饺子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到了寒假，学校的老师和孩子们都放假了，店里的生意也差了很多。腊八这一天，几个人忙完了正围着桌子吃饭呢，曾妈说，自从新桃来了生意就好了起来，我算明白了什么叫秀色可餐，现在很多老师都是冲着新桃才来吃中午这一餐的。我老了，做不动了，打算把今年做完了就收手。唉，本来腿子就不方便，这么多年整天坐着，腰身像钢板一样僵硬，下雨天湿就会腰酸背痛，我想今后会不会瘫痪哟。
桃儿听了曾妈这番话，觉得它像蘸了山西老陈醋的饺子，咬一口酸溜溜的。她刚张嘴想说什么，突然从外面走进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学生。他瘦高个，皮肤有点黑，脸颊上有一些粉刺头，头发也显得蓬乱。他看见大家围在桌子上吃饭，就轻声小气儿的问桃儿，阿姨，还有馒头吗？桃儿站起身，说饺子是现包的，十几个馒头是昨天下午没卖完的，在蒸笼里被蒸得又硬又黄，皮都脱落了。
桃儿问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你们学校早就放假了，你怎么还没回家、爸爸妈妈不盼望你回去吗？男孩低头嘟囔道，我妈妈不在了……我也没有钱回贵州。桃儿听了，不再问什么。心想你这么大的个子，就吃两个馒头能扛饿？水饺汤汤水水还勉强可以当一顿饭。可男孩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坚持买了三个馒头就着一杯开水低头吃起来。
桃儿就把桌子上的榨菜丝拔一点给他，男孩点头致谢后轻轻的问道，阿姨，我想问问您，附近有没有餐馆需要人手？我可以工作到明年开学，开学了也可以利用清晨和晚上放学的时间来打工。
桃儿想起刚才曾妈说的话，她如果真的走了，店里一早一晚就差人手了。如果招个学生，工资要求也不高，那可真是一件好事啊！想到这，桃儿说过年之后可能需要人手。我们这些天生意也很清淡。你是住在学校宿舍里吗？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答说我叫马学仁，贵州六盘水人，阿姨，谢谢您！我吃饱了，说完笑一笑，就走了出去。
曾妈只过两天就找韩老板结账说不做了。韩老板脸色阴沉着说，现在手上现钱没这么多哦！留一点钱明年等你来上班一起算可以吗？再说了，您走也得提前半个月跟我们打声招呼啊？明年开春了，我们着急着慌到哪里去找人手呢？曾妈撇撇嘴很有意味地一笑，说这要是在别人店铺里做事，年底还会有分红或者奖金呢！你不会连我的工资都不给齐吧？
高姐在一旁听了，连连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说完她就挎着那只油腻腻的黑钱包出银行取钱了。老韩不再说什么，便转身去厨房忙活儿。桃儿拽着曾妈的棉袄袖子问，您怎么说走就走？累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明年再来呀，整天窝在家里，还不如在这做点事打发时间。再说，我与你打了几个月的配合，还真舍不得您走呢！
曾妈瞟眼向左右瞄一瞄，压低声音对桃儿说，有人请我去一家新开的东北水饺馆，每月工资比这边高两百多块，这两口子抠的很。女的还好点，和和气气的没脾性，姓韩的自高自大、像没有发起来的馒头，说起话来硬梆梆地呛得死人！桃儿你在这里多学点东西，今后想办法自己去开家店铺做生意，总不能老是在人家锅里盛饭吃。
桃儿机灵的向里屋厨房望一望，很慎重的点点头说，谢谢您的指点，我记下了。
到了腊月二十四，曾妈领了工资走了。桃儿说家里要收收捡捡洗洗涮涮，碰着了有太阳的日子，要把床上的铺盖换下来洗了好过年。高姐两口子一商量，就挂出了“今年已打烊，明年好再来”的招牌。
下午，当他们三个人突击搞餐馆里里外外的卫生时，那个叫马学仁的男孩突然出现了。他把手上的两包面条放桌子上，就挽起袖子和大家一起干起活来。他洗蒸格子、涮砂锅、掏煤灰，撅着屁股忙得头也不抬。高姐走过去对他说，明年你来店里做着试试看吧，做得好，再跟你说工钱好啵？男孩“嗯”一声，又低头抹厨房墙上的瓷砖。他一直忙到天黑定了、看到店堂亮亮堂堂的才拿着那包面条回学校。临走时，桃儿看见他脚上的鞋子拧得出水来，蓝色的棉袄上弄得湿漉漉油腻腻的，头发顶上也落了一层灰白色的墙灰或是煤屑。
高姐把桃儿拉到旁边，结清了她的工资，又另外塞给她一百块钱，说是年终奖，要她买点过年的东西。桃儿抿嘴一笑，连声道谢，她低声说道，高姐，我还以为你会给那学生吖子递几块钱呢！他做事好卖力哟！高姐一拍大腿说我忘了，唉哟，唉，唉，忘记了。
这年陈家的团年宴是在福儿的一楼麻将馆举行的。福儿很早就跟哥哥嫂子和春兰两口子打了招呼。傻二伯在桃儿爹死后半个月就僵硬在床上，旺儿爹为他办了个简单的丧事后，就把他拖到殡仪馆火化了。这会儿，满满的一大桌菜，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欢欢喜喜的吃着团年饭，并不因为少了谁而难过。只是旺儿爹在桌子角落里摆了一副碗筷，说是留给二伯的。
外面星星点点地飘起雪来。这是一场瑞雪，是吉祥的雪，人们吃饱后站在阳台上望着天，一起称赞着这场好雪，只是遗憾说不出几句赞美雪的好句子来。在春兰的提议下，人们打开电动桌子去摸麻将。
桃儿不想与这一大家人坐在桌子上用钱来争个高低。她看外面下雪这么冷，突然惦记起那个叫马学仁的孩子来。他今天会不会一个人煮着面条吃？桃儿推说自己喝多了几口红酒，有点头晕，就跟大家道别回家了。
回家后，桃儿从冰箱里拿出福儿送过来的鱼糕，切了大半筷子长的一条，又抓了两把油炸鱼丸子，再到菜蓝子里拿一把菠菜用塑料袋装好。临出门时，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烧酒精的火锅和几块固体酒精，把这些东西都放在自行车的篓子里，就推着自行车顶着雪花出了门。
桃儿顺着守门房人的指引，在学校的四楼寝室里找到马学仁。她掸掸身上的薄雪，看见寝室里有另外三个没回家过年的学生，正围坐在下铺的小床上，捂在被窝里打扑克。有两个孩子的额头上挂着纸条，上面写着：苟富贵，无相忘。桃儿不认得第一个字，但她猜想那几个字的意思是说，今后有钱了不要忘了腊月三十饿肚子打牌的事。
马学仁一看见桃儿，几分惊喜几分亲热的叫一声，阿姨，你怎么来啦？桃儿说我给你们送点吃的来，孩子们起来喽，团年咯！
几个男孩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他们打量着推门而入的“雪人”，咦，这不是卖包子的漂亮阿姨吗？于是他们呵呵地笑着穿裤子穿鞋子，马学仁就拿出扫帚来扫地上的瓜子皮和卤鸡蛋壳。不一会儿，孩子们就闻到从书桌上火锅里发出来浓郁的香味，他们高兴得相互击掌、大声叫道：苟富贵，勿相忘！阿姨万岁！
桃儿看见他们真诚的笑脸，心里有多高兴呵！她后悔没有多带一点菜来。福儿桌子上还有干煸鱼，红烧鸡，清蒸珍珠丸等等。因为菜太多，它们摆都没地方摆、也没人戳它一筷子，要知道学校还有这几个孩子，就应该多带一些来，今天吃不完明天接着吃呵！
有个男孩出门去买瓶啤酒，另外几个孩子像馋猫一样盯着火锅里的鱼糕和丸子，听着它们在火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马学仁和桃儿一起摘了菠菜，就拿到洗手间去冲洗。
买啤酒的男孩回来了，他们围着火锅吃着笑着，碰杯时还调皮地冲桃儿笑一笑。桃儿被风雪刷洗的脸像初开的桃花一样鲜艳温润。她在心里说，吃吧，孩子们，吃饱了就不想家就不想念亲人了。
突然间，一个人影子从寝室走廊里从她心头一晃就不见了，桃儿揉揉眼，感觉那身板跟伟岸一模样。她扭头朝走廊尽头望去，只有白茫茫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进她的眼帘，你在哪儿呀？伟岸，你回老家过年了吗？桃儿红着眼圈与孩子们打声招呼，就掩上门下楼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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