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光
到“大佛”这里的宾馆,已经下午了。看了一眼手机,五点整。会议安排的晚餐时间还早,那么,我可以去见见霞了。
霞,是我姑,我爷爷奶奶最小的女儿。比我大八岁。从小她带着我,像是姐姐。辈分上叫姑,心里觉得是姐。
我家在省城,其他叔叔姑姑们也都分布在省内各地市,老家县城只有霞了。
很多年,霞在我爸的几个兄弟姐妹中不怎么来往。特别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霞越来越远。远的不是距离,而是心里。越远,就越远了。成年累月地见不着,霞,越来越就像个名字了。
但这次不一样了,我得见她。她的家离我住的“大佛”酒店很近,而且妈妈特意交待我要去见见霞。妈妈说,你俩从小在一起,有些话,她能跟你说。我便没有不见她的理由了。这个酒店因大佛而闻名——据说是世界上最高的佛教造像之一。在酒店的房间,就能看到大佛。夕阳西下,大佛在熠熠生辉,我忽然想到了佛光普照,多好的寓意。
此刻我真想我的霞姑了。
梳洗完毕,我犹豫片刻,拨通了霞的电话。响了很久,听到了久违了的姑姑的声音。
“姑”,我叫得略显生涩,还想再叫一下,霞在电话那头:“俺妮子回来了?”
“嗯”。我有点想哭。妮子,我的小名儿,从学校毕业,就好像长大了,无论是父母还是亲戚朋友,很多人都开始叫我的大名——妮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
“在哪儿?”霞问。
“温泉”
“哦”她停顿了片刻,之后恍悟:“哦,大佛那里啊?”。然后我听见她对人解释“我侄女”。想必那个人就是“姑父”吧。
“嗯”,我说,“你过来吧”。
“中”她说。
大约有十几年了吧,霞跟所有的亲戚断了联系。我爸是家里的大哥,理应该照护这个最小的妹妹,但无奈兄弟姐妹们把霞所有的不是都归于大哥的娇纵,爸说,好闲事不如赖不管,不管,不管啦!爸跟妈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烁着痛苦------
唉。
我无聊地拿起桌上的会议日程,找到参会人员的名单,看了一眼张的名字。当然,我知道他要来,但还是不自觉地想看一眼。
有人敲门,应该是霞到了。
我打开门,她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一身很得体的裙装,头发随意地往后挽着,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脖颈,尽管已有若隐若现的颈纹,但丝毫遮掩不了美丽,依然是我小时候那个漂亮的霞姑姑。
霞曾骄傲地跟她的朋友们说过,我们杜家的姑娘,就没有丑的。
“俺妮子”霞抱住了我。
我感到了她的肩膀在抖动,此刻已经有热热的东西滑落在我脸上了。
我们在床边坐下,霞一直拉着我的手。
“姑,还好么?”
“好,好着呢”
“他呢?”
“谁?你姑父?”霞苦笑了一下“你们还是不承认他?”
这个你们,应该指的是我们了。
“那个时候,为啥离的婚?”我问。
我的第一个姑父,是爷爷奶奶以及我们全家人相中的。人长得帅,聪明能干,也喜欢霞。似乎挑不出毛病。
霞说,不知咋了,心里就是不舒坦,像穿着一件紧身的衣服,绷得有点上不来气儿。
在他俩有过一个女儿之后,平静地离婚了。很平静,平静到我们全家都不知道。
霞说,有啥可说的,我过嘞不好,没脸说。
女儿跟了“姑父”。
“你爷爷给我起的名字不好,叫霞的,命苦!”
“那-----这个----姑父呢?”
“离之后,我原本以为我就一个人就这样过算了。谁知道,还会有男人喜欢我。那时候俺俩一个单位。”霞的脸竟然泛起了红晕。
“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好,忠厚,正直,体贴。那时他家在农村,一个人在城里工作。老家有老婆。”
我愕然!
霞笑了笑,继续说:“但也没挡住我喜欢他。是,这么说确实不道德。但就是那么爱他。后来他老婆知道了,闹!纠集了娘家兄弟哥们一大帮,下班路上堵着我就打。没办法,我就去郑州你家里躲着。后来恁二叔三叔大姑都知道了,吵我骂我,让我跟他断了。还不让恁爸妈收留我,要撵我走。就是从那儿,俺姊妹们就不睦了,我让他们丢人了,那就不联系不来往吧。”霞有点哽咽了,“恁姑父是个爷们儿,他离了。”
“看恁姑,这不也过挺好?得之不易的幸福,我跟你姑父都很珍惜。世上这事说不清楚,分不出对错,不管咋着,我也算是为我的幸福搏了一把,不后悔。”霞叙说着,淡淡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落泪了,不知是因为霞的勇敢还是因为霞的幸福,还是因为霞受的苦。
这时候,房间的门被人敲响。打开门,是张。
张是会议的承办方。我们这个主管营养方面的协会,会议很多。这几年大家都关注食品和营养了,于是办会、开会、培训,全国各地,成了工作的日常。跟张,每次会议都会见面。成年男女,见面次数多了,联系紧密了,再加上有共同话题的加持,上床,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不烦张,但也谈不上喜欢。对于我来说,“不烦”应是情感中的最高待遇了吧?
张是一个很得体的男人,他的得体总是很恰到好处,让你感觉不到他是在“装”。是一种很真诚的得体,不烦。
此时,张很得体地站在门外:“有客人?”
我侧了侧身,指指霞:“我姑。”
张跟姑姑问了声好,然后对我说:“下楼吃饭吧?”
饭间,张很殷勤。忙着给姑姑给我夹菜,时不时地还会逗姑姑开心。我也很配合张,像情侣那样配合。外人看起来,都会觉得这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很祥和,很其乐融融。
我知道,此刻,我们在彼此眼中都很得体。得体,经历了这么多世事之后我终于认识到: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得体,是一种非常难以抵达的境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场面穿什么衣服,什么情境开什么玩笑,两个人在一起如何聊天,三个人在一起如何说话,四个人在一起如何热闹,如何和别人调情,如何逗别人开心,如何在调情和开心之际深入到自己最想要的那块领地……这应该是成年之后的我必须知道的,必须明白的,也必须是无师自通的,而且,实施起来还必须是行云流水的。
“人家多懂礼数。”霞偷偷跟我说。
晚饭吃得很好。
“一起散步吧?”张说。
“恁俩去吧,我回房间歇歇”。霞拒绝得礼貌而又得体。
循例,我进了张的房间。
水到渠成的事。
凌晨,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尽管张耳鬓厮磨,极力挽留。可我不想让霞知道,其实霞当然会知道。我,有点欲盖弥彰了。
“妮子回来了?”霞在黑暗里问。
“嗯”我的脸已经涨红了,霞背对着我,我还是怕霞看到我的脸。
我用被子蒙上了自己。
“妮子,他好么?”
“好”
“遇见能凑一块儿的不容易。”
“嗯。”
“照顾好自己,别怀了。女人,这种事最伤身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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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
“嗯?”
“他可体贴。”
“嗯,能看出来。”
“姑,再睡会儿吧”
“中”。
可我已经睡不着了。
我翻了个身,霞的背对着我。被子从她的肩膀上滑落,露出了大半个背。光洁,平整,像月光。
霞的呼吸很均匀,她的背也起伏着。心无挂碍,才会有这样的呼吸吧?
霞是幸福的,尽管日子也有伤疤,但霞让它又长出新的枝枝桠桠。霞发着自己的光,努力给生活照着亮,这道光是熨烫心灵的,允许自己的不完美,允许一切发生。
我想起了一位作家写的一篇散文:
“————所以啊,最娇弱、最清澈、最甘甜的月牙泉,当你碰到它的时候,如果你情不自禁地躬身去掬。那就去吧。不要问月牙泉的以后,也不要问月牙泉的将来,更不要去环顾那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那些都在月牙泉外,在你本来就很微渺的步履之外。
你只需看月牙泉。静静的,默默的,看着月牙泉本身-------”
突然我也想去看看月牙泉了。
毫无睡意,起身,打开窗帘。太阳已经升起,照在“大佛”身上,霞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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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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