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水龙神犯天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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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汉末年,天下大旱,就连频发大水的始安侯国(今桂林)也未能幸免。明明还在夏季前汛期,却滴雨未落,土裂草枯。始安城外聚集了无数逃荒的饥民。唉,有道是,饿殍遍地之际,妖魔横行之时。
夜深了,南风燠热,闷得人大汗淋漓,浑身好似刷了一层黏土。城外粥棚的饥民们非但没有下水洗凉,反而神色慌张地离开了江边。这时,一个穿着破旧粗麻短打的醉汉走来,嚷嚷着非要泡江水解暑气。他身高力大又执拗得很,大伙实在拉不动,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摇摇晃晃地一步步踏入漓江……
“唉,良言难劝该死鬼。”“赶紧走,万一那些邪物能上岸就麻烦了。”“要躲去哪垲?”“去二里外的老秦城。城虽废,但里头有个秦人修的龙神祠,搞不好有点卵用……”
灾民们扶老携幼,拔腿就跑。顷刻间,岸上冷冷清清,只闻蛙声一片。醉汉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掀开衣服,露出壮实的筋肉。他嫌蛙声吵,就边玩水边吼唱道:
阪有桑,
隰有杨。
既见君子,
并坐鼓簧。
今者不乐,
逝者其亡。
这是《诗经·秦风》中的《车邻》,说的是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但在汉乐府诗盛行的如今,《秦风》不常被人提起。
歌声惊动了藏在江底的邪物,一只等着找替身的溺死鬼。
“不通音律,五音不全,难听死了。活该你死。”
溺死鬼捂着耳朵漂上来,抓住醉汉的脚踝用力一拖。咦?怎么拖不动?不料,醉汉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拎回到满是鹅卵石的岸边。
“你装醉!”溺死鬼又惊又气,“何方匹夫,胆敢戏弄小生!信不信小生……哎哟哎哟,英雄,英雄,莫扭耳朵,有辱斯文。”
“瞧你的打扮,生前是个太学生吧?”
那鬼面露惭色,摇头摆手道:“非也非也。”
“看来是了。你溺水而亡,却想害人溺死做替身。哪个儒门夫子把你教得这样不仁不义?”
“关关关……你何事。粗鲁的匹夫,有何资格教训士子?”倒吊着的太学生鬼腰腹用力一卷,一口咬住了大汉的胳膊。明明尖牙扎进肉里了,却不见一滴血流出。
“莫非……”太学生鬼松开嘴,惊讶道,“你也不是人?”
大汉二话不说,从背后抽出一根桃枝,打得太学生鬼哇哇叫。
“叫你不学好,叫你欺师灭祖,叫你不知廉耻。”
“英雄,英雄,等一下。小生是初犯且作案未遂,就算按人间律令判,也当宽宥。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小生吧。”
大汉冷冷地说:“不行,你叫得不够惨,够惨了再说!”
太学生鬼大怒:“禽兽,士可杀,不可辱……呃啊,莫打脸,莫打脸!”
桃枝有辟邪之力,打在鬼身上的痛感,像极了蘸有盐水的荆条抽在人身上。太学生鬼恍然记起,自己生前也曾被始安侯手下的酷吏这样鞭笞,在奄奄一息时被抛入江中……
他的魂魄开始微微流散,心想自己要完蛋了。大汉却忽然停了手,像丢破草鞋一样把他抛进江里。
“给你条活路。去把方圆二十里内所有的溺死鬼都叫来。只要他们打得过我,我就放了你。”
“狂徒,你给小生等着。”太学生鬼气咻咻地捂着脸遁入水下。
良久,江面上泛起幽幽青光,百余恶鬼从水中探头,渐渐将大汉团团围住。他们身着不同服饰,有锦衣狐裘者,有衣衫褴褛者,还有甲胄残破者。一个个面目狰狞,阴气森森,张牙舞爪。太学生鬼怂恿他们冲过去,众鬼却迟迟不肯上前。
“要战便战,何故迟疑?”大汉打了个哈欠说,“再过一个半时辰,天就亮了。莫耽误我收工。”
众鬼被激怒了,正欲一拥而上。“都住手!快住手!”最年长的白头白须溺死鬼却急忙尖叫道,“申屠欣,你这蠢书生太坑鬼了,秦丧尉也是你能惹的?”
2
老溺死鬼跪拜说:“小人乃故秦苍梧郡零陵县士伍庚,他们都叫我‘庚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丧尉恕罪!”
他自报身份的方式是秦朝旧习。苍梧郡零陵县是他的籍贯。士伍是秦汉时没有爵位的平民男子。“庚”是他的名字。
“苍梧郡,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大汉不禁喟然一叹,众鬼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就里。
这也不怪他们。因为汉朝代秦之后,便撤销了苍梧郡。原本的秦苍梧郡零陵县变成了汉零陵郡治所。一转眼,人间已过三百余年,秦末汉初的人早死光了。东汉新鬼自然有所不知。
“你认得本尉?”
“丧尉姓秦,名讳千秋。”
“你是……”秦丧尉仔细打量庚伯,脑海里硬是搜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丧尉大概早忘了。小人也是秦时鬼,随军修秦凿渠(即灵渠)时不慎溺水。”庚伯笑道,“小人的遗骸,还是您亲自送回故里的哩。”
“没想到时隔数百年,还能遇到秦时鬼。有点巧了!”
秦丧尉一扒身上的短打,瞬间变换成黑色官袍,红头巾也变作黑色长冠。他双手插在袖子里,腰带左侧挎着长剑,右侧悬着一把小刀、一块磨刀石和一枚铜鱼钮丧尉官印,腋下夹着一卷发着荧光的蓝田玉书简,分明是秦朝刀笔吏的模样。
溺死鬼们想起儒生们世代相传的暴秦酷吏逸闻,无不瑟瑟发抖。庚伯呵斥道:“愣着做嘛,还不快来给丧尉赔罪!”
众鬼赶紧五体投地,唯有太学生鬼申屠欣站着不动。
“丧尉是何官职?小生怎么没听说过。”
“你是后汉新鬼,哪懂秦朝旧事?”庚伯板着脸说,“丧尉是前朝秦时运送士兵尸体回故土的官吏。秦亡之后,东岳大帝将一批死去的故秦丧尉封为阴间地下吏,分头将人间各郡国的亡魂送归泰山蒿里。”
蒿里又称高里、下里、死人里、黄泉,位于泰山以南,是秦汉时人们死后的去处。汉乐府《歌辞蒿里曲》:“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说的就是这死者魂归的蒿里鬼都。
申屠欣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那我等岂不是不用抓替身,也能去蒿里安居了?”
“丧尉,求您帮帮我等!”
众鬼见申屠欣都下拜了,纷纷翘起屁股拜求秦丧尉把自己的魂魄从溺亡之地解脱出来,最好能顺便在蒿里安排一份好差事。有的说许诺以祖坟珍宝送礼,有的不惜用家仆的阳寿做交换,有的还说要献上貌美的小妾给丧尉配冥婚……他们七嘴八舌,眉飞色舞,与刚才想寝人皮食人肉的凶相判若两鬼。
秦丧尉听得眉头大皱,指着庚伯说:“你小子,懂的有点多啊。不会是从泰山阴阳界逃出来的罪者吧?”
“不是不是。”老鬼吓得连连摆手。
“既然你的尸骨早已葬在故里,灵魂又怎会困在江中数百年,与这群新鬼厮混在一起?快从实招来。”
庚伯欲言又止,最后只好叩首道:“小人一定会给丧尉一个满意的答复。但是,小人恳请丧尉先把他们送去蒿里鬼都。”
“为何?”
申屠欣说:“回丧尉,这些溺死鬼,都是被抓了替身的倒霉蛋。害死他们的鬼早逃走了。他们还未曾真正害死过人。”
“空口无凭,我要验一验。”
秦丧尉抽出腋下的玉简,在身前展开。玉简上那一行行秦隶书体的金字变成一条条金色锁链,一下子套住了所有的溺死鬼。秦丧尉又从怀中掏出一面雕刻有四象北斗七星纹的秦朝铜镜,抛向空中。镜子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眨眼间,每个溺死鬼面前都有了一面秦镜。
申屠欣看着镜中的自己五官狰狞,獠牙利爪,全无人样。他不忍直视,想把秦镜打飞,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用袖子挡住脸,秦镜却阴魂不散,强行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装瞎,眼睛却始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撑开,硬是闭不上。
3
周围不少溺死鬼痛苦得狂喊乱叫。申屠欣望去,只见那些溺死鬼脖子上的金锁链变成了血色,他们头上还浮现出了几行字,写着各自生前的籍贯、姓名、死因,以及做鬼之后有无害人恶行。
秦镜中突然冲出一只类似麒麟的独角神兽,直到用角将溺死鬼戳得魂飞魄散才返回镜中。
身为大汉的太学生,申屠欣马上认出这只神兽就是能辨是非、明曲直、识善恶的獬豸,会杀死真正的有罪之人。原来这些鬼友尽扯鬼话。亏他还跟秦丧尉打包票说他们没有伤过人命,唉,丢脸。
申屠欣没抓到活人做替身,却动过这个邪念,吃不准自己是否有罪。他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秦镜,里面果然也有一只目光锐利如刀的獬豸。但獬豸只是瞟了他一眼,就调头飞奔,消失在镜中世界的深处。申屠欣忽觉身上一轻,原来是脖子上的锁链被玉简收回了。
他正纳闷,庚伯说:“莫怕。人能掩恶,镜不藏奸。这秦镜能烛照真相,论迹不论心。所幸你我虽有过错,却没得血债,罪不当诛。”
申屠欣叫道:“咦?庚伯,你的鬼牙鬼爪,掉了!”
他看向那七十多只没被獬豸干掉的溺死鬼,也是爪牙脱落,恢复人样。他赶紧照镜子,眼前一亮。自己的容貌已变得与生前一般俊朗,只是还留着亡魂特有的阴气。
秦丧尉高声宣布:“始安侯国始安县,溺死鬼一百零八只,害人之鬼二十七,皆已伏法;无罪之鬼八十一,可去鬼都。”
说罢,他向玉简注入一股神力。玉简幻化出八十一片简牍,飞到了众鬼手中。申屠欣看着自己拿到的简牍,上面写着:“(东汉)熹平五年(公元176年)四月壬午,始安丧尉千秋敢告地下主:零陵郡营浦县太学生申屠欣自言妨徙鬼都,书到为报。敢告主。”文末还盖了秦篆字体的“丧尉”印。
秦丧尉对众鬼说:“拿好自己的《告地书》,默念咒语‘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生人有里,死人有乡’,便可入黄泉路,过鬼门关,进蒿里鬼都。”
众鬼千恩万谢,纷纷念咒,原地消失。唯独庚伯与太学生鬼申屠欣直到其他鬼全部离开都没有动身。
“为何不走?”谁知秦丧尉这一问,二鬼就跪下连连谢罪。
“丧尉,快走吧!妖王逼着我等给您下套。”
“此话怎讲?”
申屠欣说:“那妖王说您宅心仁厚,为助百鬼解脱,一定会不惜消耗大半法力。他要趁火打劫,将你除之。”
秦丧尉黑着脸问:“为何不早说?”
“小人有私心。”庚伯说,“妖王法力高强,凶狠毒辣。小人怕万一您打输了,我等就再没机会摆脱妖王奴役。故而等丧尉送走大伙才敢坦白实情。”
“无妨。”秦丧尉面露倦容,仍笑着说,“你们若真有心害我,早就被獬豸撞死了。”
申屠欣埋怨庚伯:“小生当初就说咱们不该屈从妖王,做这等恩将仇报的小人行径。这下好了。丧尉原本能跟妖王打个平手,这回输定了。为之奈何?”
秦丧尉打断他说:“闲话休提。带上《告地书》,速去蒿里,莫再逗留。”
“不行。”二鬼异口同声地说,“我等要留下来与丧尉共生死,以报丧尉赐书净魂之德。”
“看来也是天意!”秦丧尉默默从腰间取下官印,分别在二鬼的脑门上盖了个戳,印上“丧尉”二字。这俩字化作一条黑色的抹额,抹额中间写着一个鲜红的秦篆字——丧。
“从今往后,庚就是本尉的佐,管杂务;欣就是本尉的史,掌文书。”
庚伯与申屠欣千恩万谢。秦丧尉则脸色一沉,冲着江心大喊:“出来吧!你再不出手,我就要全身而退了。”
江心突然出现一个大漩涡,漩涡中钻出一头巨型鼍龙(扬子鳄)。秦丧尉神色骤变,拔剑指着他大骂:“孽畜,怎么是你?是谁把你从飞来石下放出来的?”
妖王鼍龙精狞笑道:“秦千秋,我的靠山,你根本惹不起。”
忽然,一道刺眼的巨大光柱从鼍龙精脚下的江底射出。秦丧尉睁不开眼,隐约听到了一个震慑万物的声音……
4
每到春夏南风天,漓江上经常雨雾弥漫,宛如仙气缭绕。后世所谓“烟雨桂林”就是这副景象。
可今年二月二龙抬头以来,始安侯国方圆数百里,没下一滴雨,没起一缕雾。天亮后,烈日当头。漓江水位一降再降,露出大片河床。阳光灼干了鹅卵石、水草和鱼虾蟹螺蚌,发出一股混杂的腥臭味。水汽蒸腾不止,河泥不断龟裂……
岸上,冥府丧尉秦千秋持剑追逐一位衣着华贵、头长龙角的青年。
“小漓君,快把那孽畜吐出来。我要剁了他!”
小漓君边跑边笑:“秦佬佬(桂林兴安县方言:弟弟),莫冲动嘛!他曾经杀害了你,老子拿他当早餐,算是替你报仇。”
秦丧尉气呼呼地说:“龙佬佬,近来始安侯国阳寿未尽的亡魂莫名激增,东岳大帝派我来调查幕后真凶。眼下只有这一个线索,快吐出来,不然我翻脸了!”
丧尉佐老鬼庚伯与丧尉史太学生鬼申屠欣,都不敢掺和神仙打架,只好躲在一棵高大的马尾松后静观其变。
“庚伯,这小漓君是何方神圣?”
“八成是守护漓水的龙神。”
“等等,漓水龙神不是故秦龙神祠里祭祀的龙母娘娘么?”
“你是后汉新鬼,哪懂先汉旧事?”庚伯叹息道,“那是在先汉孝平皇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当时王莽独揽大权,图谋篡汉。郡国大旱,蝗灾四起,有凶神从北方袭来,龙母娘娘她为了保护始安百姓,不惜……”
“不好,大伙快看,漓水要断流了!”
听到申屠欣的尖叫,秦丧尉和小漓君停止了打闹。
漓江平时碧绿静美,此刻却只剩一条断断续续的小溪。良田得不到灌溉,南下运赈灾粮的船也无法通行。光靠始安城里那几口水井,难解数万百姓用水之急。
小漓君脸色一沉,吐出妖王鼍龙精。狼狈不堪的鼍龙精骂道:“何方妖龙,竟敢吞我鼍龙王?”
“放屁!”小漓君拔下一根龙须,化作鞭子,抽得鼍龙精鬼哭狼嚎。
秦丧尉收剑回鞘,双手插袖,叫上佐、史二鬼一起冷眼看热闹。
申屠欣哆嗦道:“此龙性情暴烈,似……似有酷吏之风。”
“莫怕。”秦丧尉淡定地说,“龙佬佬脾气虽坏,实则比我更嫉恶如仇。”
庚伯问:“主君,您跟龙神的关系可好?”
“嗯……”秦丧尉认真回忆后摇摇头,“好像不怎么样。”
只听小漓君大骂:“老子的父上是轩辕黄帝麾下的头号大将应龙,母上是首任漓君龙母娘娘。区区一头修炼邪术五百年的鼍龙,也配说老子是妖龙?”
鼍龙精叫嚣道:“我家主人,连尔翁应龙都要避让三分,你根本惹不起……啊,莫吃我。”
小漓君现出真身,是一条长着双翼的金角大青龙。他一口气把鼍龙精吸入腹中,吐出来,放雷电击之,再吸,再吐,再电击。
如是再三,鼍龙精气空力虚,央求道:“士可杀不可辱,你给我个痛快的吧。”
“你残害那么多生灵,还把漓水搞得断流了。老子岂能便宜你!”
“不不不。”鼍龙精叫屈道,“主人放我出来,只是命令我多杀一些忘恩负义的凡人。漓水是她弄断流的。不信你去漓水的源头看看……”
谁知鼍龙精还没说完,就开始七窍流血,头痛欲裂,丢下一句“主人,莫杀我,我还有用”,爆体而亡。七零八落的残骸无不自燃,瞬间灰飞烟灭。
“我天,龙佬佬,你的龙雷比以前狠多了。”秦丧尉惊讶地对变回人形的小漓君说,“咱们快去漓水源头,把那幕后真凶绳之以法。喂,你还愣着做嘛?”
“不对!这并非老子的龙雷之力,而是……”小漓君脸色大变。
5
小漓君眼珠一转,换作嬉皮笑脸道:“秦佬佬,不好意思。老子刚想起来,东华帝君今天要去南溟抓一只鲲,父上命我去给他当向导。老子先行一步,不用送,告辞!”
秦丧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回来回来,谎话都说不圆。鲲明明在北溟,去南溟抓鲲岂不是南辕北辙?”
“哦哦,老子记错了。是东华帝君要去南溟抓一只大鹏。大鹏总在南溟吧。”
“启禀龙神。”庚伯拱手道,“这才四月。小人没记错的话,鲲似乎要到六月才化身为鹏,乘风去南溟吧?”
“喂,老鬼,你记错了吧?”小漓君有些恼,胡须都气飘了。
“他没记错。”秦丧尉疑惑道,“我从未见你如此推三阻四,莫非有难言之隐?”
小漓君叹息道:“唉,秦佬佬,这事老子管不了,你也管不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办不到!”秦丧尉质问,“漓水枯竭成这个鸟样,你也不管了么?”
小漓君咬咬牙,一跺脚说:“顾不上了,下次再说。”
申屠欣骂道:“堂堂漓水龙神,连漓水断流都不管,真尸位素餐也。”
小漓君怒道:“区区小鬼也敢造次,信不信老子一口吞了你!”
“你你你,凶什凶!小生又没说错。”申屠欣躲到秦丧尉身后,嘴上仍不依不饶道,“身居漓水神主之位却不谋其政,是为不忠。遇事怕死退缩,辱没令尊应龙神君之威名,是为不孝。见生灵涂炭而不肯援手,是为不仁;自恃强大而欺善怕恶,是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神,不佩得到人间香火供奉。”
秦丧尉赶紧施法封住了申屠欣的嘴,说:“这太学生鬼确实啰嗦,却也不无道理。连堂堂漓水之主都不管漓水,将来传出去,你的脸往哪里搁?”
小漓君沉默了。秦丧尉知他有所动摇,继续劝道:“令尊应龙神君统御天下万龙,遣一龙守一江,是为天下惯例。如今漓水失守,纵使天庭不罚你,只怕令尊也会对你失望吧。当年令堂龙母娘娘……”
“够了,往事莫提。老子会想办法引水入漓的。”小漓君忧心忡忡地说,“但那鼍龙的靠山着实厉害,光靠我俩根本斗不过。”
“这么说,你晓得他的来历?”
“莫再逼老子了,老子什么都晓不得。”
“那我就禀奏东岳大帝,增派阴兵阴将。我就不信拿不下那个大妖孽。”
“只怕连东岳大帝都要对其顾忌三分。好了,莫再刨根问底,否则对你我都不利。”
秦丧尉心头一沉,他与小漓君相识三百余载,深知这条龙在羽翼未丰时就多次勇斗比自己强大的妖魔。看到好友如此畏缩不前,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看走了眼。
庚伯见气氛很僵,进言道:“主君,龙神殿下,小人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丧尉:“有话直说。”
小漓君:“有屁就放。”
庚伯凑到小漓君身边耳语了几句。小漓君瞪大眼仔细打量他,警惕地问:“老鬼,你到底是谁?”
“启禀龙神殿下,小人不过是一只受困数百年的溺死鬼罢了。”
“你懂的有点多啊。不会是哪位上神派来的探子吧?”
庚伯连连否认。
秦丧尉问小漓君:“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算老子倒霉,天生的倒贴命。”
小漓君再次化为龙形,先后对着东南、北、西三个方向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吟。不一会儿,三面都有龙吟传回。
他看了秦丧尉一眼,秦丧点点头,拎起佐、史二鬼跳上龙背。小漓君振翼起飞,直奔漓水的源头。
6
那时的人以为漓江发源于海阳山,其实不然。漓江真正的源头就是《山海经·南山经》提到的第一座山——招摇山。
此山乃岭南第一高峰,雄浑壮丽,云海翻腾,瀑布成群,号称“五岭绝首”。大山南麓有一秘境,群峰环抱,山高谷深,竹海苍茫,有一条碧绿如翡翠的江水从中穿过,号曰“龙潭”,正是漓江之源。
话说小漓君载着秦丧尉一行人来到招摇山上空,却见龙潭江断了半截。在断流处,有一条金角大黑龙背靠龙潭碧水,与一只人形小怪物对战。小怪物身后不仅江水干涸,草木也全数枯死。
这黑龙是资水龙神。资水与漓水皆发源于招摇山,两个源头相去不远。故而黑龙最先抵达龙潭。他猛吸一口气,朝小怪物喷出一股庞大的水柱。小怪物仅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浑身发着灼热之气。水柱一靠近它,瞬间挥发成汽。
黑龙见小漓君来了,忙喊:“二哥援我。”
“我们下去先。”秦丧尉拎起庚伯、申屠欣二鬼,纵身一跃,从龙背降落到龙潭边。
就在这时,一条金角大红龙从南面飞来,一条金角大白龙从西面飞来。小漓君大喜:“大哥,四弟,你们来得正好。”
红龙乃是湘水龙神,白龙则是白石水(义江)龙神。漓水、湘水、资水、白石水都发源于始安境内。四江断流加剧了下游多个郡国的旱情。湘水龙神与白石水龙神正为此恼火呢,一接到漓水龙神的召唤,就火速赶来了。
四龙都是龙母娘娘所生的同胞兄弟,多次互为援手,共同扫荡各自流域的妖魔鬼怪。
龙神四兄弟将小怪物团团围住,红龙喷火,白龙射冰,与黑龙一同压制小怪物。小漓君没有参与进攻,而是冷眼观察对手虚实。小怪物疾走如风,虽逃不掉,却也没被击中,战况一时胶着。
申屠欣激动地比划着什么,秦丧尉撤去了禁言咒。申屠欣说:“是魃,传说中的旱魃,小生在《白泽精怪图》上见过。”
秦丧尉却摇头道:“不,这只是旱魃的一个分身。”
庚伯补充道:“倘若是旱魃本尊亲临,必会赤地千里,整个始安侯国都不见半点绿。”
秦丧尉心中纳闷:“奇怪!当年天女旱魃助黄帝杀蚩尤后,用尽了神力,不能返回天界,被天帝封印在大荒之中、赤水之北。为何会突破封印,不远万里来岭南?”
一声惊雷打断了他的沉思。原来是小漓君以五雷布下天罗地网,把旱魃分身炸成了灰。
“哈哈哈哈哈!”天地间猛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女人笑声,惊得鸟群飞出山林,吓得庚伯拉起申屠欣遁入泥土中。
“应龙家的小崽子们,何必多管闲事?这笔账,老娘就记在应龙头上。还有你,冥府的秦丧尉,没想到你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呸!狗彘不食!呸!咱们走着瞧!呸!”
秦丧尉听得一头雾水。他生前记忆有缺,死后从未见过旱魃大神,实在不明“忘恩负义”从何说起。
龙神四兄弟在天上盘旋,个个面色凝重。
白石水龙神说:“完了完了,这回旱魃姨母真生气了。我还以为她只是像往日那样考验我们呢。”
资水龙神气呼呼地说:“谁让她把我的资水搞断流的。就算告到天帝那里,也是她没理。”
“只怕未必。”湘水龙神说,“前些日子,我先后拜访了汉水、淮水、济水、洛水、渭水诸龙神。此回旱魃横行九州,一路降灾,却没遭到任何天神地仙阻拦。此事蹊跷得很。若非湘水关系到零陵郡、长沙郡万千生灵的性命,我也不想触这个霉头。二弟,你觉得呢?”
小漓君不耐烦道:“镇守江河,行云布雨,乃我真龙一族之本分。她降灾于老子守护的地盘,便是老子的敌人。职责所在,做便做了,怕个卵。眼下还是以恢复断流的四江为要。”
四条金角长龙张开双翼,催动神力,各吐一口仙气,注入龙潭中。龙潭水势大涨,向下游奔流而去。所过之处,两岸草木、田间庄稼都陆续起死回生。百里漓江复作青罗带,连绵群山重为碧玉簪。
“秦佬佬,老子先去帮兄弟们恢复湘、资、白石三江的水流。在老子回来之前,你千万莫要轻举妄动。旱魃酷爱设陷阱玩弄人心,万一你再惹到她,就要挨卵了。”
秦丧尉不置可否,目送四条龙消失在天际,才把庚伯和申屠欣两只胆小鬼从土里拉出来。
他不顾二鬼反对,下令启程回侯国治所汉始安县城。他们此刻还不知道,废弃的秦龙神祠里射出了一道诡异的金光……
7
始安县有大小二城,百姓习惯称大城为老秦城,称小城为汉新城。
老秦城是昔日秦军南平百越时所修,规模是小城的数倍,堪比中原大郡的郡城,然年久失修,早已荒废,时有闹鬼的传闻。只有逃荒的外乡流民暂时逗留。
小城始筑于先汉孝武皇帝时,内有始安侯的府邸、始安国相的官署、始安国尉的幕府。始安吏民、游士、商旅都住在这里。
这天日头炎炎,燥热无风。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汉新城来到老秦城。那里虽是废墟,却有个大祭坛被沿用至今。
祭坛之上,一群巫者戴着狰狞面具,围着绑在大石柱上的青衣女子念咒跳巫舞。青衣女子脸色苍白,遍体鳞伤,眼神却流露出一丝倔强。
数千官民跪在祭坛周围,随着巫师的号令伏地祭拜求雨。
他们汗流浃背,嘴角上火起泡,小声嘟囔道:“冤有头,债有主,做鬼去找始安侯,莫找我。”
祭坛往东三十六步的一所破房子,就是秦人修的龙神祠。
祠内聚了一群逃荒的外乡灾民与本地的避难者,却意外的整洁亮堂,既无积灰,也无蛛网,只是莫名阴凉。
秦丧尉、老鬼庚伯、太学生鬼申屠欣变作凡人模样,混在人群中。
“恶毒!无耻!”申屠欣愤然道,“此乃驱魃求雨仪式。本该以青衣草人象征旱魃,第一天日晒,第二天水淹,第三天虎食,直到天降大雨为止。始安侯却用活人献祭,伤天害理,罪不可赦。”
此言一出,祠内哭泣声、呜咽声、抱怨声,不绝于耳。
“多好的姑娘啊。让我这瞎老太婆重见光明。她怎么这样命苦啊!”
“唉,这一代始安侯比他老子更加暴虐好色。神医姑娘宁死不从,被他当成求雨的祭品。”
“朝廷不是早就禁止活人献祭,难道这里就没有王法了吗?”
“连洛阳、长安两京都乌烟瘴气,更别说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了。”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激动。申屠欣听得双眼发红。
当初他以太学生的身份,写信举报上一代始安侯欺男霸女、残害百姓。怎料信还没到零陵太守和荆州刺史的官署,就落入了始安侯手中。自己也被折磨致死。
若非鬼吏擅杀人损功德,他恨不得现在就撕了始安侯。
庚伯平静地问:“丧尉,可以开始了么?”
他见秦丧尉点头,咳嗽两声说:“父老乡亲们,世间多苦难,不值得逗留,还请速速离去。”
“不可。”双眼复明的老太婆说,“神医姑娘还没救出来,我们不走。做人要讲良心啊!”大伙纷纷附议。
庚伯摇头叹气道:“难道你们忘了么?你们已经是鬼了啊。”
众人大吃一惊,你看看我,脸色与活人无异;我摸摸你,身体尚有余温。
“先生在说笑吧。大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
秦丧尉说:“他没说笑。不信,你们再看。”
他取出四象北斗七星纹秦镜。只见每个灾民的额头里涌出一个金色小光球,被秦镜吸收。
大伙面面相觑,都被对方吓了一跳。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面目全非,有的肢体不全,尽数恢复了鬼样。
“我记起来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捧着自己掉落的首级说,“咱们那天为保护神医姑娘,已经被始安侯那个老贼杀死了。”
“他的鹰犬当真狠毒,连婴儿都不放过。”
众鬼悲愤交加,齐刷刷向秦丧尉下跪。
“仙君,求您一定要救救神医姑娘啊。”
“她人美心善,救死扶伤,万万不该死于非命。”
秦丧尉皱眉道:“你们戾气太重,若不及时去蒿里鬼都,会变成害人厉鬼的。”
庚伯说:“诸位放心。丧尉一定会为那青衣女子主持公道的。”
申屠欣自觉地拿出笔和玉简,记录宝镜的鉴定结果。
“王媪,零陵郡洮阳县人,阳寿七十九,享年六十八,横死,因不明法术成活死人。”
“福生,桂阳郡汉宁县人,阳寿五十四,享年三十七,横死,因不明法术成活死人。”
“廖延寿,始安侯国始安县人,阳寿八十五,享年十六,横死,因不明法术成活死人。”
“廖长生,始安侯国始安县人,阳寿九十九,享年十六,横死,因不明法术成活死人。”
……
七十二只横死鬼带着秦丧尉签发的告地书,依次消失在冥府通道中。秦丧尉收起通道后说:“死人的事办完了,该办活人的事了。”
申屠欣与庚伯点点头。他们仨正要奔赴祭坛救青衣女子,被一道从北方飞来的金光挡住了去路。
“龙佬佬,你拦着我做嘛?”
“秦佬佬,那个女人不能救。”小漓君沉着脸说,“老子没跟你开玩笑,这是旱魃姨母设的陷阱。”
8
一缕残阳余晖从屋顶的破洞射入,落在龙母娘娘神像上。尽管神像只剩下半张脸,仍能看出她生前的庄严典雅。
随着日落西山,这道阳光不断偏移,直至消失。整个老秦城废墟一同陷入无边的黑夜。
祭坛那边早已鸦雀无声。被暴晒一天的青衣女子,孤零零地被绑在大石柱子,奄奄一息。始安侯府卫兵守在一旁,个个哈欠不断,昏昏欲睡。
龙神祠内,秦丧尉与小漓君对视良久,才挤出一句:“你当真不让开?”
小漓君说:“老子不能让。”
“究竟有什么陷阱?龙佬佬你说清楚。”
“那青衣女子正是旱魃所派。她要考验这片土地上的凡人有没有良心。”
“她要怎样考验?”
“她先派一名青衣女医救治灾民,同时托梦始安侯,撺掇那厮拿青衣女子献祭求雨。倘若人人见死不救,旱魃就会毫不留情地涂炭生灵。若是有人施救,哪怕只是求情,她就会把旱灾收走。”
秦丧尉脸色一沉说:“这招真毒。”
“老子已经打听清楚了。旱魃此番出关,欲踏遍大汉十三州。她所过之处,都会给出同样的考验。停止活祭求雨的州县统统放过,为求雨不惜害人的郡国无不被降灾。始安侯国的安危,全系于吏民自己能否通过她的考验。”
太学生鬼申屠欣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刚才送走的那七十二个亡魂,不正是为救青衣女医而死的么!旱魃大神应该会看在他们的份上,放始安百姓一条生路吧?”
“不,恰恰相反。”小漓君冷漠地说,“旱魃性情偏狭,恩仇必报。这些横死鬼为了她舍生取义,旱魃既然没能成功复活他们,就一定会为其报仇雪恨。上至残暴不道的君侯,下至见死不救的百姓,始安侯国的人在她眼里都是罪人,一个都逃不掉。”
一向好脾气的庚伯忍不住大骂:“愚蠢的始安侯,荒淫无耻,狗彘不食,断送我万民生机。”
申屠欣急出了眼泪,连忙向小漓君跪拜道:“殿下,汝为漓水之神,守护此方天地,一定要救救始安百姓啊!”
他磕头磕得乓乓响,若非已成鬼身,额头早就血流如注了。
“你以为老子不想救么?”小漓君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旱魃已经警告我不得出手,否则当场大开杀戒。老子打不过她,只能忍着。”
“我去求情。”秦丧尉说,“我是冥府地下吏,说不定旱魃大神看在东岳大帝的面子上……”
“不行。正因为你是冥府地下吏,你帮凡人也算作弊。”小漓君正色道,“况且,她认定你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去游说只会火上浇油。”
“我忘恩负义?”秦丧尉认真想了一会儿,疑惑道,“我见过她么?”
小漓君盯着秦丧尉好一会儿,见他的神情不像是撒谎才说:“看来你的记忆尚未恢复。算了,这事不着急。”
秦丧尉困惑不已,正要穷根究底,申屠欣先开口问小漓君:“漓君殿下,小生不明白,旱魃大神为何如此憎恨凡人?”
“因为凡人负了她。”小漓君望向北方叹息道,“那是上古时的事了。时隔数千年,她还是放不下这滔天的怨念。”
他讲起了尘封的往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轩辕黄帝与兵主蚩尤大战于冀州之野。黄帝命令大将应龙以洪水围困蚩尤之师。蚩尤则派风伯、雨师发动大风雨困住应龙的兵马。关键时刻,黄帝以天女魃出战,魃身穿青衣,以强烈的光和热驱散了风雨,帮助应龙杀死蚩尤。
这场战事太过惨烈,以至于应龙与魃两大功臣都耗尽神力,无力返回天庭。从那以后,应龙隐居人间南方,南方多雨。魃留在北方,北方多旱。随着岁月流逝,两位大神突破桎梏,分别彻底掌握了天地自然的旱、涝之力,却因此迎来了不同命运。
应龙被新任天帝授予总管天下水流的大任,统领龙子龙孙守护江河湖泽,得到万民的敬仰与祭祀。
天女魃身上的干旱之力过于强大,所过之处会沦为不毛之地。世人渐渐不再记得她辅佐圣王安天下的功勋,称她作“旱魃”,诅咒驱逐,如遇仇敌。
旱魃痛恨凡人忘恩负义,行事越发偏狭激烈,致使神州大地旱灾频发,生灵涂炭。她最终被天帝封印在大荒之中、赤水之北。若无天庭准许,不得擅自出关……
“等等。”申屠欣打断了小漓君的追忆,“殿下是说旱魃大神无天庭之令不得出关?莫非她是……”
老鬼庚伯抢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天心难测,切莫声张!”
秦丧尉心头一紧,问小漓君:“龙佬佬,真是那样么?”
“秦佬佬,就是你想的那样。”小漓君点点头,“旱魃看似横行无忌,却从不违反天条。不像她……”
他抬头看向残破不堪的龙母娘娘神像,三次尝试施法修复。可一眨眼,神像又会重新破碎。
庚伯恍然大悟道:“犯天条的神仙,不受人间香火,不得保全神像。”
申屠欣惊讶道:“那龙母娘娘岂不是触犯过天条?”
9
第二天,漓江边,求雨的人群齐声祷告,隐约夹杂了几声哭腔。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两名戴面具的巫者把青衣女子反复按进水中。青衣女子被呛得脸色惨白,却始终不肯求饶,直到昏迷之后才被押回祭坛。
始安侯命令医者必须把她救活,否则杀头。倒不是他善心觉醒,而是祭品还不能死,必须活着喂老虎,否则就是失信于神灵。
忽然,起风了,吹得众人衣角飘动。在场之人都嗅到了风中的雨味,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肥头大耳的始安侯急忙抬头仰望万里晴空。只见一团漆黑如墨的乌云从东南方飘来,遮住了烈阳。
求雨众人欢呼雀跃,盼着赶紧甘霖砸在自己脸上。谁知烈阳好似被惹火了,一下子就驱散了乌云,像是要把大地蒸干。
始安侯抓狂道:“云呢?雨呢?不是说只要用青衣女子当祭品就能降下大雨吗?雨师大神啊,寡人整整两天没有吃肉,没有跟女子交合了。您是嫌寡人还不够虔诚吗?”
为首的大巫师见状进言:“君侯,雨师大神对旱魃恨之入骨。他不亲眼看到饿虎吞噬扮作旱魃的祭品,是不会降雨的。”
“神巫,您能不能把虎食仪式提前到今夜?寡人也不想破坏祭典,但实在是……憋得恼火。”
大巫师明白他那一肚子不可描述,假装掐着一算,说:“君侯,今夜亥时,宜祭祀。”
一转眼,亥时将至,祭坛四周火把通明,人山人海。
刑徒们在祭坛上搭好了一个大大的栅栏,把石柱上的青衣女子围在中间。
青衣女子面无血色,虚弱不堪,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被拖过来时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迹。
栅栏外,甲士们推来一个大笼子。一声虎啸震耳欲聋,惊动了林中的鸟群。笼中之虎多日没进食,两只眼睛发出夜明珠般的绿光。它被养在宫里的百兽园,始安侯常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丢进去给它加餐。
始安侯站在虎笼旁,冲大巫师点点头,大巫师一挥手,几名甲士打开牢笼,用长戟和弓弩恫吓饿虎,将其赶入大栅栏中。
饿虎发出低吼,亮出尖牙,缓缓走向石柱。青衣女子吃力地抬起头,脸上不见一丝惊惧,平静地就像……在看自家养的狸花猫。
众甲士兴奋地喊:“咬死她!咬死她!咬死她!”饿虎却忽然停下,浑身炸毛,不进反退,一步步退到栅栏边。
“孽畜,愣着做嘛,快吃啊?你不是最爱吃年轻女子的肉么?”始安侯气得跺脚,一把夺过甲士的大戟,戳了老虎屁股一下。
饿虎痛得吼了一声,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夹杂着恼怒和恐惧,但还是不敢上前。
“寡人懂了,你平时都是听着乐曲食人的。来人,奏乐助兴!”
空灵的音乐传遍了夜空,差点让众人忘却眼前的暴行。饿虎却干脆趴下来摆烂,只是舔自己的爪子。
这可把始安侯气坏了。他急着完成祭典,早点回宫作长夜饮,通宵达旦地泡在酒池肉林中。他从甲士手中拿过一具弩,恶狠狠地说:“孽畜,闻见血味,你还忍得住么!”
“啊!”一支利箭射穿了青衣女子的身体。她只惨叫了一声,就咬紧牙关,怒视狂笑不止的始安侯。
大巫师趁人不注意,手指一弹,一道金光窜入饿虎的颈部。饿虎的双目顿时变得通红,冲着青衣女子长啸一声,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气,让看热闹的甲士都不禁后退了一步。
围观的百姓不忍再看虎噬人的惨状,纷纷转过脸,遮住孩童的眼睛,颤栗地反复念叨:“冤有头,债有主,变成厉鬼去找始安侯,莫找我等。”
发狂的饿虎猛扑过来,青衣女子闭上了眼,却听到身前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够了!”
她睁眼一看,一个魁梧的身影挡在了她跟前。正是秦吏打扮的秦丧尉。
秦丧尉一抬手,扇飞了饿虎。他的力道之大,竟让栅栏被饿虎的身躯撞破了。饿虎恢复了神志,“嗷”的一声想逃向山林。一根金光闪闪的龙须飘来,将这食人猛兽五花大绑。
化身为人的小漓君从天而降,像拎兔子一样提着饿虎,飞到了秦丧尉身边。
“秦佬佬,你太鲁莽了。”
“抱歉,我实在不忍袖手旁观。”
“唉,算了。老子也忍不到,出了事一起扛吧。”
小漓君解开被绑的青衣女子,仔细地取出利箭,吐出龙珠为她疗伤。
在场的百姓震惊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偏偏有个老头脑子快,冲着众人大呼:“父老兄弟姐妹们,君侯无道,残害无辜,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派仙人来救苦救难了!”
其他百姓很快回过神来,纷纷跟着跪拜秦丧尉与小漓君。
“大胆。”始安侯大发雷霆道,“你你你……你们想造反么?来人,快把这些刁民都抓起来!”
“聒噪!”小漓君一出手就击倒了企图偷袭的大巫师。剩下的数十名巫师和数百甲士见状,慌忙缴械投降,独留始安侯在风中目瞪口呆。
百姓忍不住欢呼雀跃:“仙人显灵了!仙人显灵了!”
老头又高喊:“两位仙人,始安侯鱼肉百姓,怙恶不悛,求仙人替神医姑娘主持公道!”
平时敢怒不敢言的百姓们猛然意识到,伸冤之机不容错过,便纷纷跟着老头请愿:“求仙人替神医姑娘主持公道!”
他们还七嘴八舌地历数始安侯家族的罪孽。一桩桩,一件件,让始安侯及爪牙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群情激愤的百姓丝毫没察觉,那老头是个生面孔,甚至不是活人。
小漓君悄悄问:“庚老鬼一直这么爱起哄?”
秦丧尉说:“晓不得,我也刚认识他几天。咦?”
他发现腰间的玉简在发光,抽出来一看,莞尔一笑,冲着人群喊:“申屠欣,你想报仇么?”
“想!”人群中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是个穿着破旧儒服的太学生。
太学生鬼申屠欣拱手道:“小生无时无刻不想向始安侯世家复仇。”
“本尉不许你动手杀凡人。”秦丧尉狡黠地一笑,“吓死的另当别论。”他施法让全场的百姓睡去,只留始安侯一党站着。
“遵命。”申屠欣化作厉鬼,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始安侯吓得抱头鼠窜,无论怎么跑,厉鬼都会阻拦他身前。从来都是他欺侮虐待别人,何曾遭受过这种恐吓?没一会儿,他就肝胆俱裂,吐血断气。
“呸,窝囊废,狗彘不食。”申屠欣冲着始安侯的尸首骂道。
“哎呀,老子手滑了。”小漓君故意松开龙须,“来不及阻止老虎崽咬死这些狗彘不食的玩意了。”
饿虎被解开束缚后,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始安侯的爪牙……一时间,恶人惨叫不迭,尸横遍野。爱用活人喂虎的始安侯,最终沦为自己所养之虎的腹中餐。饿虎像是被摄了魂,最后把自己活活撑死了。
“快哉快哉!”申屠欣拜谢道,“多谢丧尉。小生大仇得报,愿放弃投胎转世,从此追随主君。”
躺在地上装死的庚伯也现出了原形,跑过来叩首道:“小人擅自生事,借刀杀侯,请丧尉、龙神殿下降罪。”
小漓君笑而不语。
秦丧尉黑着脸说:“你早就算计好了吧?”他把玉简递给庚伯看,只见上面用写着“始安侯横死于今夜亥时三刻”。
庚伯长舒一口气说:“主君,龙神殿下,咱们为民除害,果然没违反天条。”
不料,青衣女子猛睁开眼,一掌打向小漓君的胸口。小漓君猝不及防,飞出老远。
周围的空气顿时变得异常干燥炎热,宛如置身于沙漠。青衣女子周围发出刺眼的火光,现出了高贵冷艳的真身——散发着凶暴燥气的天女旱魃。
10
“没违反天条又如何?”旱魃杏眼圆睁道,“你们好大胆,竟敢扰乱老娘对凡人的试炼!”
小漓君一擦嘴角的血,在秦丧尉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微笑道:“多谢姨母手下留情,没有打碎我的龙珠。”
旱魃冷冷地说:“阿漓,老娘早就告诫过你,莫要掺和此事,为何不听话?唉,跟你娘亲泽若一样犟得要死。”泽若就是百姓口中的龙母娘娘。
秦丧尉插话道:“上神,您莫怪小漓君。是下官不愿任由恶人伤害无辜,哪怕我知道那人根本不需要我们拯救。”
“哼,秦千秋,你说得好听。”旱魃面沉如水,目光如刀。
她指着满地昏睡的百姓说:“你们故意弄死施暴者讨好老娘,分明是想让老娘放过他们。”
小漓君说:“咳咳,什么都瞒不过姨母。可无论如何,这些百姓最后还是良心未泯,为您的化身求了情的。您就高抬贵手吧!”
秦丧尉帮腔道:“是啊,上神。他们只是畏惧始安侯的暴虐,不如那七十二位善人那么勇敢,并非无可救药。”
旱魃轻蔑道:“秦千秋,如果老娘非要逼死这些凡人呢?”
“那本尉只好伏尸二神,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放肆!区区冥府小吏,忘恩负义的小人,也敢威胁老娘!”
秦丧尉的火气也上来了,反问道:“本尉从未见过上神,谈何忘恩负义?”
“哈哈哈哈!”被饿虎咬得血肉模糊的大巫师忽然诈尸,变成了一个怀抱陶罐、运气绕身的神灵。他是旱魃的死对头——雨师。
他大笑道:“旱魃,咱俩的赌约,你又输了。”
秦丧尉忙问:“赌约?什么赌约?”
他严重怀疑这些天神又在打什么折腾凡人的鬼主意。
雨师指着秦丧尉说:“吾与旱魃打赌,你肯定会忍不住出手救下她变的青衣女医,但事后一定会跟她顶嘴。即便你丧失了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至先汉元始二年(公元2年)间的两百余年记忆,依旧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我见过你们?为何我全无印象?”秦丧尉暗中查看自己神识深处,只有一片混沌。
“哼,秦千秋,老娘让你再想起来一次,自己是如何成为冥府丧尉的。”
旱魃伸出食指,将一道红光打入秦丧尉的脑门。秦丧尉顿时感到头痛欲裂,尘封的记忆像洪水般涌出……
三百九十年前,秦国治水能臣史禄率领军民开凿灵渠,以便从水路大量转运军资。他带人向招摇山进军,踏勘漓水的源头。山路崎岖艰险,多有毒蛇猛兽与瘴疠之气,不少将士与民夫丧命途中。
年轻的秦千秋在军中职司丧尉,负责收殓沿途尸骨。他在招摇山中发现了祝余草和迷毂花。
祝余草的叶子像韭菜,会发出青色光华,服用之后就不会感到饥饿。迷毂花是一种神树的花,带着它就不会迷失方向。
秦千秋返回史禄主持修筑的老秦城后,把采摘的祝余草和迷毂花放进龙神祠,供奉龙母娘娘。他那时还不知道,此举让真龙一族欠了自己一个人情。
后来,秦末动乱之时,秦朝南海尉任嚣病重,下令封闭五岭通道,以免中原乱军攻入岭南三郡。妖王鼍龙精趁机作乱,率领鳄群北上袭击驻守老秦城和灵渠的大秦军民。
那时史禄骤然病故,其护身法宝四象北斗七星纹宝镜也不翼而飞。老秦城的主力军被南海尉任嚣调去别处,只剩下五千将士,在治水大工师出身的张、刘、李三位将军统领下护渠守城。
这场凡人与妖魔的战争异常惨烈。鼍龙精暂时退却,但三将军相继战死,五千将士与鳄群同归于尽,只有秦千秋一人从死人堆里站起来。
他与城中百姓合力收殓同袍遗骸,默默来到龙神祠祭拜龙母娘娘,随后孤身潜入鼍龙精的巢穴。他的必死之志与巧妙设置的陷阱,令鼍龙精瞎了一目,断了尾巴。奈何他那时只是个凡人,勇气不足以弥补力量的差距。
鼍龙精心思歹毒,没有直接吃了他,而是叼着他,来到老秦城下。秦千秋被丢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鼍龙精撞开城门,肆意屠戮……
血流成河,顺着地势,从城门内蔓延到了秦千秋的身下。鼍龙精蹚着血河向他爬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秦千秋悲愤交加,十指深深地抠进泥土中,指甲都翻了,却无力爬起来战斗。他心中默默祈祷龙母娘娘能替这些枉死的军民报仇。在彻底断气之前,他看到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镇压了鼍龙精。
再睁眼,他的亡魂低头看见了自己残缺不全的尸体,抬头发现了正在天上俯瞰老秦城的三位神灵。有熟人。
龙母娘娘的夫君、小漓君的生父神将应龙。东岳大帝的兄长东华帝君,经常在三界转悠,每次到鬼都蒿里都会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还有一位是……天女旱魃?
“老蠢龙,你是怎么给泽若当夫君的?”旱魃指着应龙的鼻子训斥道,“你明知她怀了四胞胎,神力虚弱,忙于闭关,居然忘了给她的道场布下守护结界,让这孽畜祸害了她一心想守护的凡人。等她出关得知此事,肯定难过死了。”
“不,她已经知道了。刚才就是她传音给吾,说此地有人求救,可惜吾等来迟一步。”应龙懊恼道,“是吾的疏忽。去昆仑山之前就该加强此处戒备。”
东华帝君劝解道:“好了好了!一切皆是天意。按照生死簿,这些人本就要死在今天,东岳说贫道能从他们中得到一名称职的冥府吏员。咦!莫非就是这个小东西?”
他指着秦千秋的亡魂。
应龙恍然大悟道:“吾想起来了,正是此人进献的祝余草和迷毂花,保得泽若母子平安。”
“这么说,他算是泽若的恩人了?”旱魃看秦千秋的眼神多了一丝惋惜,“此子宅心仁厚,忠勇可嘉,死了未免可惜。”
东华帝君眼睛一亮,问:“天女可是想送他一个机缘?”
旱魃说:“泽若是老娘的好姐妹,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泽若绝不希望他死,老娘一定会让他活。”
应龙说:“我真龙一族的恩人,配得上长生长乐!”
东华帝君轻抚长髯笑道:“贫道赞同。那么,咱仨各送一件礼物给他吧。”
追忆至此,秦丧尉猛一睁眼,激动地说:“原来是天女用骊山的陶土为我重塑身躯,应龙大神赐予我法力,东华帝君举荐我为冥府地下吏。”
他对旱魃跪拜道:“天女,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是您赐我重生,我当以母事之。”
“算了吧,你这话,老娘听过好多遍了。你哪一次不是忘恩负义,处处跟老娘作对。真是个养不熟的逆子。”尽管语气刻薄,旱魃的目光比之前温柔多了。
她见秦丧尉满脸不解,噗嗤一笑,说:“看来你的记忆尚不完整。无妨,你若真想维护这群愚昧的凡人,老娘就大发慈悲,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通得过三个考验。”
她一推秦丧尉,把他送到了另一个时空。
11
“这是哪?”秦丧尉环视陌生的官署,小声问旁边的官吏。
“秦廷史,你刚睡醒么?这是廷尉府议事厅。”
“咱们在做嘛?”
“豫州梁国上报了一桩群氓食人案,廷尉召集我等议定罪责。”
旱魃的声音在秦丧尉脑海中响起。“这是你的第一道考验。”
秦丧尉没有回答,而是默默看着廷尉、廷尉正、廷尉监以及廷尉史(简称“廷史”)等三十名大小官吏依次入席。从梁国出差归来的廷史带回相关卷宗,并详细地说明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梁国下辖的谷熟县,先遇旱灾,后遇蝗灾,各乡都是饿殍遍地。全县境内的树,都被剥去了树皮。朝廷开放的禁苑,许民进山觅食救荒。三个月下来,能吃的野草、野菜、野果都被一扫而光,飞禽走兽非死即逃。
谷熟县几乎成了不毛之地。奈何,朝廷的赈灾粮被贪官污吏层层克扣,每个灾民手中分不到几粒粟麦。生路断绝之时,人们很难不做出疯狂之举。有一个村落不仅发生了易子相食的惨剧,还掳掠外来之人充作口粮……
这天,谷熟县官府接到报案,说是豫州治所谯县的一家贵人,全家来谷熟县探亲,途经该村,惨遭掠劫。除了一个小厮活着逃到官府求救,贵人及其家眷、拉车的牛马,都被啃得只剩一堆碎骨。
经多次走访调查与审讯,最终确认:全村原有三十七户,共计一百五十九口人,饿死四十八人,掠杀及烹食外乡人者三十三人,易子相食者二十九人,还有二十三人两件事都做了。被食的孩童十五人,仅有十一个村民恪守人伦底线未食人肉。
案情业已查明,杀人食肉者自当处死,麻烦在于那五十二名易子相食者该判处何罪。单纯易子相食者与易子相食兼杀外乡人食肉者,是该一并论处,还是区别对待?
谷熟县官府一时难以决断,上报梁王。梁王又告知豫州刺史。这个难题最终呈给了执掌天下狱讼的廷尉府。
在场的官吏争论不休,彼此熟练地搬出各种类似的秦汉律例。秦丧尉生前没在秦朝做过狱吏,入冥府后执法几百年也是遵循阴间律令,对凡间的大汉法度不甚了了。但他听了一会儿,已经明白官吏们的分歧在于:易子相食这种违背人伦的行为本身该不该治罪。
有的人出身文法吏,主张易子相食者一律比照杀人者死论处。有的人出身儒生,认为这是迫于无奈之举,应当宽宥。
秦丧尉正要畅所欲言,还没张嘴,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往后猛拉。待他站稳,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老秦城废墟,耳边传来旱魃的质问。
“秦千秋,你可知,你想保下的这些百姓,已经开始易子相食了,就连他们祖上也不乏做过此事的人。如此丧尽天良的血脉,真的值得传承下去吗?你为他们跟老娘作对,不蠢么?”
秦丧尉说:“依照凡间的律例,主动谋杀人食肉者其罪当诛,但被迫易子相食之人,情有可原,可以酌情宽赦。”
旱魃嘲讽道:“你是秦人,难道不该继承大秦遗风,唯律令与王命是从,不问情理伦常么?”
“大秦早亡了,况且,大秦律令也并非全然不讲情理。”秦丧尉认真解释道,“我做秦吏时学过《为吏治官及黔首》,明白‘吏有五善’。一曰忠信敬上,二曰清廉毋谤,三曰举事审当,四曰喜为善行,五曰恭敬多让。窃以为:若非天灾与恶政,那些百姓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即便依照秦人之见,执法不体谅民生之艰,算不得‘举事审当,喜为善行’。”
“哼,你还真是慷他人之慨。”旱魃冷笑道,“你可曾想过,轻飘飘地放过这些易子相食之人,对那些被吃掉的孩童公平么?对那些宁死不吃人的善者公平么?”
“老娘让有罪之人受灾,以天罚替被牺牲者讨还公道,平抚这股滞留人间的怨气,有何不可?”
“这……”秦丧尉一时语塞,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当然痛恨人吃人的行为。可是,易子相食的惨剧在战乱灾荒年间屡见不鲜。若是任由旱魃肆意“惩恶”,只怕原本就十不存一的人口又要大打折扣。到那时,只怕是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鬼都的亡者远多于阳间的活人。
这样严酷的“天罚”,真的能让人间拨乱反正么?
他深表怀疑。当初大秦也想以严刑峻法除暴安良,结果自身成了最大的“暴”,被大汉的士民嗤之以鼻。恍然间,这些天神的身影,渐渐跟他记忆中的大秦暴君酷吏重叠了。
小漓君误以为他理屈词穷,内心有点没底了。
“秦佬佬,天生天杀,自然之理也。万物相食而生,相杀而死,吃与被吃都是天道的一环。他们为了生存而吃人,违反人伦,又因此遭神罚而死,正是天理循环。咱们何必费劲阻止呢?要不还是遵从天命吧。”
“不然。”秦丧尉反驳道,“如果你说的天命就放任天女降灾杀人,那我们还有何颜面接受凡人香火,自诩百姓的守护神?你要是怕死想逃就直说,不用找那么多借口。”
“秦佬佬,你这狗屌!”小漓君气得龙须直翘,“老子为你着想,你还跟老子抬杠。真不识好龙心!”
“阿漓你不懂。”旱魃蔑笑道,“吾等以天道为本,以万物为刍狗,对凡人也不例外。秦千秋常在人间行走,岂能不把凡人放在心尖尖上?”
小漓君不悦道:“秦佬佬,你早就不是凡人了,你现在可是阴间鬼神、冥府官吏,莫搞错了自己的立场。”
听到这话,秦丧尉满肚子气。他掏出四象北斗七星纹宝镜,掐诀念咒:“秦镜高悬,明过辨非。烛照无私,不容藏奸。”
宝镜变作一道三丈高的巨门,里面伸出一条精钢锁链,钻进了秦丧尉的胸膛。一头断狱神兽獬豸从门内走出,用爪子刨了刨土,冲着他发出一声轻吼。
“本尉若有半句虚言,问心有愧,就让獬豸一头撞死,锁链掏心。”
他对天立下的毒誓,让小漓君和旱魃大为震撼。
“你们一个是天女,一个是神兽,把万物当成刍狗也算是天经地义。可我秦千秋来自凡人,生前替凡人收尸,死后为凡人安魂。自始至终,都在插手凡人的死活。这便是天道给我的职责,我岂能不为凡人说话,给凡人撑腰?”
旱魃横眉冷眼,沉声问道:“那你想怎样?”
“恳请天女听我一言。”秦丧尉单膝跪拜说,“三界虽以天庭为尊,但活人作恶当以人间法度诛之,以人间道义责之。若是凡间徇私枉法,罪者逍遥法外,其人死后则由我冥府阴司严加惩治。此乃三界惯例,天地常法。假如我阴司审判不公,赏罚不当,天庭大可问罪。倘若天神以惩恶为名,肆意降灾屠城,杀人灭族,岂非越俎代庖,扰乱三界秩序?”
此言一出,宝镜竟然收回了精钢锁链,镜中的獬豸非但没有攻击秦丧尉,反而伏低身子,它在敬礼。执法神器与执法神兽皆是承载天理的容器。它们的认可,意味着天理认同了秦丧尉的话。
“主君高义,小生佩服!”太学生鬼申屠欣不禁拊掌叫好,很快被庚伯按住。
庚伯见旱魃的表情阴晴不定,又瞟了一眼雨师。雨师喜怒不形于色,但熟悉他的神灵都知道,他对当年败给旱魃耿耿于怀。看到有人冲撞旱魃,他暗自幸灾乐祸。
“请天女三思,这次就高抬贵手,放始安百姓一马。”秦丧尉慨然允诺道,“本尉保证,他们今后要是见义不为,见死不救,我一定在阴司亲自从重责罚。”
“起来吧!老娘允了。”旱魃神色稍缓,扶起秦丧尉,感慨道:“你这话,与泽若当年说的如出一辙。看在她的面子上,这第一道考验,勉强算你通过。然则,你可知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
12
旱魃走进龙神祠,恢复青衣女医的模样。她每踏出一步,身后的地砖、墙壁都变得焕然一新。
她熟练地向龙母娘娘的塑像注入神力。只见神像残缺的半张脸开始自动修复,刚恢复如初又崩坏了,但这次保住了一半。
“天女,龙母娘娘当年到底触犯了什么天条?”秦丧尉问。
“她跟老娘作对。”旱魃淡淡地说。
“龙佬佬,真是这样么?”秦丧尉盯着小漓君。
“晓不得。老子当时正在环游四海,不在母上身边,到现在都还后悔呢。老子后来多次询问父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肯细说。”
旱魃说:“那天,老娘奉命在始安降灾。泽若死活不让,极力反抗,与老娘相持了整整一个时辰。”
“姨母,不应该啊!母上接不住你三招。你放水了吧!”
“废话,我怎么舍得打伤泽若!”她又指了指秦丧尉说,“对了,你这小白眼狼那时也在,帮泽若忤逆老娘。”
“我以前这么猛吗?一点印象都没得。”
秦丧尉被旱魃隔空敲了一下脑壳,头又生出钻心的痛,汗珠很快爬满了他的额头与后背。但他生性坚韧隐忍,装作若无其事,暗自内观心海,一点一点找回了丢失的记忆……
他想起来了。
那天,漓江上空有两个倩影正在斗法。穿青衣的天女旱魃烈焰裹身,披红袍的龙女泽若足踏浪花。
龙母泽若的净水之力远逊于其夫应龙的洪涝之力,在天女旱魃的干旱之力面前显得杯水车薪。但旱魃只动了三根指头,边发功边劝好姐妹不要抗命。
“我乃漓水龙神,凡是漓水流经之地,我必须守护。”
秦丧尉当时站在江心的小洲子上观战。不止他一个在场,土地神社公和一群山神,还有一个样貌模糊的身影。他们都为龙母娘娘的话振奋不已。
社公是个五尺矮墩,站在秦丧尉身旁,仿佛石凳挨着大柱子。
他不是武神仙,不善战斗,最大的能耐是死不了,就算被挫骨扬灰了也能靠地气复活。千万年来,勇猛的神、仙、鬼、妖、魔陨落无数,社公却在大地上屹立不倒。
不过说来也怪,自从王莽篡汉之后,社公就不知所踪。哪怕光武中兴,后汉兴起再由盛转衰,他也没再露过脸。秦丧尉找了很久都寻不见。
社公说这场旱灾会让始安百姓十室九空,建议秦丧尉赶紧去请东华帝君来撑腰。但秦丧尉发现龙母泽若渐落下风,脑袋一热,就先冲上去帮忙了。
毕竟那是他生前死后都无比尊敬的龙母娘娘。
好像还有个什么神,动作不比他慢。
他和那个神都质疑天帝的决断,还试图跟龙母泽若一起两面夹击旱魃。可惜他们的修炼时间都不足千年,在上古大神旱魃面前完全不够看。
“蠢货,此事还轮不到你插手。”旱魃对秦丧尉没留手,一招就把他击落了。
龙母泽若心知力不能敌,收了神通,生气地说:“罢了,反正我也不拦你。随你的便吧。”
“泽若,你莫要怪我,我只能奉命行事。”旱魃迅速抚平了脸上和心头的歉意,发出强劲的光和热。短短三息,漓江为之断流,青山秃成石柱。
“泽若,我先回天庭复命了。你抗命的事,怕是瞒不了多久。你带他先回应龙那里避一避。”
龙母泽若满脸不甘心,还是化身为驾着七彩祥云的龙,带走了那个模糊的身影。
旱魃严令秦丧尉、社公和诸山神:“你们都给老娘把刚才的事都忘了,问就是龙母泽若今日有事外出未归。懂么?”
谁知她刚一走远,龙母泽若就悄悄飞回,行云布雨,缓解旱情。
她准备的雨量足以下三天三夜,可到了第二天白昼,天庭就派兵追究她违背天条擅自改变雨量,剥夺了她的神籍,将她的龙魂抽出龙体,分别封印在两处,五百年后才能解封恢复神籍。
天兵天将来抓龙母泽若时,秦丧尉明知不敌,却与之对峙,好像还“口出狂言”。他依稀记得那个模糊的身影比自己更冲动。这次冲突很快平息,因为他被匆匆赶回的旱魃敲晕,送回了冥府阴司。再后来,东华帝君带着东岳大帝的文书出面跟天庭交涉,他才免于重罪,只是被旱魃抹去两百多年的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生前是大秦的治丧小吏,跟妖王猪婆龙精有血海深仇,多次到秦人修的龙神祠祭祀龙母娘娘,却忘记了自己跟龙母泽若和旱魃真正的渊源。他的记忆被旱魃封藏在神识深处。只要旱魃一天不解开,他一天就想不起来。
如此一来,他就不会犯倔,去天庭为龙母泽若叫屈,弄得谁都下不来台了。
找回的记忆让秦丧尉愣怔良久。小漓君拍着他的肩膀说:“秦佬佬,没想到你曾经为我母上顶撞天兵天将,不愧是老子的好友。”
旱魃却不以为然道:“阿漓,你可知,老娘此回四处撒播旱灾,也是为了你娘亲么?”
小漓君大吃一惊说:“姨母,您不会是哄我吧?”
“蠢货,你好好想想,老娘何曾对你说过一次谎?”
“这倒是。您是脏话千万句,假话没一句。”
“算你有良心。”旱魃认真地说,“老娘这样做是为了积攒功劳,换取泽若减刑。”
她先后指着小漓君和秦丧尉说:“始安侯国的怨气深重,本该是重点惩罚之地。老娘若是随意收走旱灾,就少了一个大功劳。阿漓的娘亲,你的恩人,还要再服刑三百二十六年。你俩不想早点见到她重获自由么?”
秦丧尉和小漓君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想是想,可是……”
“百年以来,始安的百姓早就不信龙母娘娘。要不是你俩捣乱,他们根本通不过老娘的考验。坚守道义之人早被凡间的暴君害死了。剩下的凡人并非个个纯良,却能继续苟活。为了维护这些废物,而让能救民于水火的泽若继续承受漫长的囚禁。这样做值得么?对她公平么?”
旱魃一声比一声严厉,让秦丧尉和小漓君腰杆越来越弯曲。
“秦佬佬,老子……想让母上早日回来,是不是很自私?”
“龙佬佬,我不知道。天女和龙母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总是把她们排在外人之后,这是做不是很不义?”
“那我们是继续坚持……还是放弃?”小漓君这话让秦丧尉也跟着内心动摇得厉害。
旱魃看他俩的眼神逐渐变得意味深长。欣慰?有一点。喜悦?一点没。悲伤?一闪过。恼怒?在变多。
她正要破口大骂,忽然,龙母娘娘神像开始抖动,放出比太阳还刺眼的光芒。光芒过后,一道残影现身,身着红色曲裾深衣,气质雍容华贵。
旱魃尖叫道:“泽若你疯了?你这样会损伤神魂,又要多费几百年才能恢复。”
龙母娘娘微笑道:“魃,请你暂时闭嘴。我好长话短说。”
她语速飞快地说:“漓儿,还记得娘亲教过你什么吗?”
“母上莫气。孩儿记得。”小漓君叩首道,“您讲过,我们真龙一族,因天地正气而生,以降妖伏魔为任,以护佑苍生为本。”
“始安百姓属于苍生吗?”
“属于。”
“有缺点的苍生是否苍生?”
“是苍生。”
“那你为他们挺身而出有什么错?”
小漓君含泪点点头,说:“母上教训的是。孩儿谨记。”
龙母泽若看向秦丧尉说:“千秋。”
“晚辈在。”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忘本。既然无畏,就该无悔。”
“晚辈……明白。”
“魃。你莫要让他俩重蹈昔日……”
“好了好了。”龙母泽若还没说完,旱魃就把她的残影塞回神像里,“你快回去保养元神。这边有我呢。”
13
“姨母!”
“天女!”
小漓君和秦丧尉双双跪拜道:“求您能放过那些凡人,我俩不惜任何代价。”
“哼,老娘本来一百个不赞同,但是……”旱魃话锋一转,“既然泽若亲自叫你俩坚持初心,第二道考验,老娘就再放一马。”
“多谢天女!”
“姨母万岁!”
“先别急着卖乖。莫怪老娘心狠,老娘实可不想看到你们重蹈她的覆辙。”旱魃的神情又变严峻了,“最后的考验,说不定会压垮你俩的道心。”
秦丧尉指着小漓君说:“龙佬佬肯定行。”
小漓君用肘捅了捅秦丧尉说:“秦佬佬不行……也得行。”
旱魃轻蔑地一笑:“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纯粹是因为不知天机。倘若得知事情的全貌,你们的道心还能稳吗?”
庚伯脸色大惊,急忙说:“几位上神,此等天机不是我们小鬼应该知晓的。主君,我等先行告退。”他向秦丧尉鞠了一躬,拉着太学生鬼申屠欣急急遁走。
在一旁看热闹的雨师冷不丁嘟囔:“明明是个神,装什么老鬼。”
他转身对旱魃说:“你真要把真相告诉他们?”
旱魃说:“不然咧?”
雨师说:“小漓君姑且不论。万一秦千秋这小子又口出狂言,触怒天庭……”
小漓君不悦道:“雨师叔叔,什么叫我姑且不论?你看不起我?”
雨师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只有秦千秋被抹去了记忆么?”
“莫讲!”旱魃急忙制止。
“姨母,雨师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知道。”旱魃烦躁地说,“好了,是时候让你们了解三界险恶了。”
她用手一指四象北斗七星纹宝镜,镜中浮现出新景象。秦丧尉和小漓君上前一看,脸色骤变。他们看到旱魃竟然在凌霄殿上跪求天帝不要放自己出关……
原来,随着大汉王朝走向衰败,世间多有不平之事,众生的愤恨,万物的悲苦,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怨气,上冲天庭,下灌冥府。
冥府本就是阴气汇集之地,又是惩戒人间丑恶的阴司,自然能消化这股怨气。天庭则不然,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要保持洁净无瑕,容不得人间怨气污染仙界灵气。天帝下诏让旱魃离开大荒,令她在海内降下大旱,惩戒无道的人间,镇压庞大的怨气。
世人只知旱魃是降下天灾的凶神,小漓君也一直误以为是她仇恨凡人,趁机挟怨报复。殊不知,天女旱魃脾气虽暴,却并不想降灾祸世。
她和老战友应龙,分别承载着庞大的干旱之力与洪涝之力。无论谁在人间现出真身太久,都会引发天灾。
为此,两位上古大神平时隐居不出,只是定期出来调节人间旱涝,维护天地自然的平衡。由于双方的力量过于强大,很难精准调节旱涝,导致天下时而风调雨顺,时而旱涝不均。
天女旱魃深知这点,所以才甘愿躲在人迹罕至、五谷不生、禽兽不长的大荒。
此回天帝派她横行神州,还严令能抵消旱灾的应龙不得离开封地。这分明是想用郡国大旱倒逼天下大乱,让无数凡人在相互厮杀中泄尽人间怨气。
但旱魃看惯数千年人世沧桑,认为治乱轮回并不能根除人间怨气,那样无异于扬汤止沸,最终只有少数人能活到天下重归安宁。
她再三恳请天帝收回成命,只惩罚残暴昏聩的人间帝王,不要对万民搞无差别打击,以免适得其反。
谁知天帝嫌她妇人之仁,反而强令她和雨师一起来干这个脏活。要是干得好,就恩准她以功劳换取龙母娘娘的自由。要是再敢推脱,就改派冷血无情的其他凶神去做。
旱魃和雨师无奈只得领命。在她俩的百般请求下,天帝才松了口,同意不对人间赶尽杀绝。他准许两位大神在大汉十三州一百零五个郡国一千一百八十一个县中选出一百个县,降一天“数寸之雨”救急。
也就是说,全国只有百县能靠这些许雨水挺过灾情,饥荒与死亡依然会席卷神州。
既然注定要十室九空,旱魃不得不充当“祸世凶神”,用诡计考察凡人,以严苛的标准筛选出百县之民存活。哪怕心存善念却不敢见义勇为者,也会被她归为那十分之九的弃子。
话虽如此,在严苛的考验过程中,恶人总是为非作歹,善人屡屡舍生取义,不该死的人经常死在不该死的人之前。最终死去的人远比旱魃预想的更多。
也正是这个缘故,人间阳寿未尽的亡魂数量激增,惊动了冥府阴司。东岳大帝向各地派丧尉巡视,调查原因。始安丧尉秦千秋起初以为是妖王作乱,后来才以为是旱魃自作主张。没想到真相如此沉重,他前所未有地深感无力。
他作为凡人被猪婆龙精虐杀而死时,都没有绝望。那时的他相信,纵然人间帝王暴虐,天地终究邪不胜正,诸神能赏善罚恶。总有更为正直而强大的上位者出来主持公道。
时至今日,他才知高高在上的天帝,比人间暴君更加轻视凡人性命,将世间万物视为草芥。只因人间怨气冒犯天庭清静,天帝就要强迫旱魃降灾灭世,说得跟老农谈论翻土锄草一样心安理得。
秦丧尉生前效忠大秦,收殓了无数大秦军民的骸骨,目睹了大秦亡于暴政。从那以后,他对暴政警惕万分,对死于暴政的亡魂多有照拂。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发现当初抨击暴秦的先汉竟也出现了暴政。王莽假扮圣人篡汉,非但没有纠正时弊,反而招致了新的暴政。光武中兴,建立后汉,天下一度太平,可是数代之后,国家不宁,暴政又起,怨气冲天,惊动天庭。
然则,凡间帝王鱼肉百姓是暴政,天庭以天灾灭世就不是暴政了么?
凡间的暴政尚有鬼神替众生出口恶气,可天庭的暴政呢?人与鬼神皆无力反抗。即使堂堂阴间之主东岳大帝,也只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至于天地山海诸方守护神,更加不敢忤逆冷酷的天庭。
天庭之上尚有天道。奈何天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没有人的情感。人与神最多只能制天命而用之,无法奢求天道立刻化作行刑的刀斧,除尽三界暴乱的祸源。
一想到这里,秦丧尉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他既救不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无法帮旱魃摆脱被迫沦为杀人刀的命运。徒劳无功,为之奈何?
正当秦丧尉陷入沮丧之际,小漓君突然发问:“姨母,雨师叔叔,单凭一天‘数寸之雨’,根本不够缓解始安侯国的旱情吧?”
14
夜尽东方白,红日出青山。
雨师与旱魃腾云而起,奔赴东南的交州南海郡。秦丧尉和小漓君恭恭敬敬地目送他俩消失在天尽头。
上古大神的威压一消失,老鬼庚伯和太学生鬼申屠欣就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小心地观察四周情况。
他俩看到小漓君在江畔来回踱步,秦丧尉坐在大石头上愁眉苦脸。
“庚、欣,出来议事。”秦丧尉命令道。
二鬼赶紧现身,听完了事情原委,也觉得不好办。一言以蔽之,无水解旱。
始安气候向来潮湿,雨水比号称“卑湿”的江南更多。如今大旱临头,只有漓江沿岸因四龙之力维持山野青绿,其他地方还是旱如戈壁。天庭只允许通过考验的县降一天数寸之雨,可雨师坦言,始安侯国的旱情,非三日“盈尺之雨”不能缓解。
更残酷的是,旱魃和雨师一路上已经宽赦了九十九个县,单是始安侯国所属的荆州就免去了八县旱灾,还剩交州七郡五十六县没走。这最后一个宽赦名额,本来是要留给交州的。始安百姓的命是命,交州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旱魃并非天性苛刻,只是不得不狠心做出取舍。就连大闹天宫的那位传奇神猴都失败了,谁还敢妄图对抗天庭?只能从命。
小漓君和秦丧尉左右为难,既要守护始安百姓,又不想断送交州百姓本就微薄的生路。眼见秦丧尉迟迟拿不定主意,小漓君断然拍板,只求旱魃收走旱灾,但不用雨师降雨,把最后的宽赦名额留给交州百姓。
至于雨水不足,他们自己想办法。
只见旱魃大手一挥,方圆百里有八道光柱直刺蓝天,八颗旱灵珠破土而出,从八方飞入她的掌中,化作一个散发着炽烈之气的手串。
空气恢复了往日的潮湿,但无云无雨。
临行前,旱魃认真叮嘱两位后辈,好好接受现实,莫要给天庭找事。秦丧尉不置可否,小漓君一口答应。
“小生愿意舍生取义。”申屠欣沮丧道,“可是,我等擅自替数万始安百姓舍己为人,岂非不仁?”
庚伯说:“太学生鬼,你莫那么教条嘛。旱魃大神愿意收走旱灾就不错了。雨师只是奉旨不降雨,又不是不准咱们自己搞水。”
“那你告诉小生,除了天降大雨,我等还能从哪里搞到那么多水?”
二鬼一起看向小漓君。小漓君不耐烦道:“你们看老子做嘛?老子要是有别的办法,早就动手了。”
是啊。今年干旱太久,打井都不出水。小漓君目前维持漓水复流,让两岸少许青绿,已经很吃力了。目前的水量不足以灌溉始安全境。他也想过向其他兄弟借些江水,但开不了口。如今的水恰如大年三十晚上的砧板,哪个不是紧着用?湘水、资水、白石水龙神眼下都自顾不暇,不找小漓君借水就不错了。
若是身负洪涝之力的应龙大神在,可以瞬间消除一切旱灾。奈何他受制于天帝诏令,出门遛弯都算违背天条。
秦丧尉心烦意乱,抽出腰间玉简生死簿,翻阅关于始安百姓的条目。
他上一次查看,始安侯国有数万条生命将以不同的方式“死于熹平五年某月某日”,只有三千余人能为这座人杰地灵的岭南重镇延续香火。
奇怪!数目不对。原本要死的人莫名锐减少。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数,扭转了他们的命运?秦丧尉又陷入了沉思。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漓君停止踱步,冲着庚伯招手道:“老鬼,过来。”
“你既然能想出利用老子和秦佬佬让旱魃心软放水的损招,应该还留有其他后手吧?”
“小人无能,没得后手。”庚伯连连摆摆手。
“当真?”
庚伯看了眼秦丧尉,面露难色道:“也许,主君的秦镜能给殿下一些启示。可是……”
“秦佬佬,借你的宝镜一用。”
小漓君迫不及待地拿过四象北斗七星纹宝镜,左照照,右照照,冷不防被镜中射出的一道金光击中了印堂,像丢了魂一样愣在原地。
“龙佬佬,龙佬佬,你怎么了?”秦丧尉抓着他的双肩,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恢复清醒。
“原来如此!”小漓君仰天长叹道,“也罢,算老子倒霉,天生的倒贴命。”
庚伯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跪地大嚎:“龙神殿下,您不能那么做啊!”
秦丧尉脸色骤变,忙问:“龙佬佬,你要做嘛?”
“碍事!”小漓君猛然推开了他,扯下几根龙须,变作捆仙绳,把秦丧尉、庚伯、申屠欣都捆了。
秦丧尉气得直翻白眼,但嘴被堵住,呜啦乌啦骂不出一个字。
“抱歉,秦佬佬,不能把你卷进来。”他现出双翼金角大青龙的原形,不顾一切地直冲天际。
他张开双翼,遮住了准备烤热大地的太阳。
他挥动四爪,一阵凉风吹得始安城头旌旗招展。
他口吐云雷,刹那间白昼晦暗如夜,雷霆震动九天。
这个动静实在太大了。旱魃和雨师还没飞到交州南海郡,就心急火燎地赶回荆州始安侯国。
她一回来就看到,小漓君正要把龙爪伸向喉下的径尺逆鳞。
“阿漓,你要干嘛?快住手!”
“姨母,我记起来了,全记起来了。”小漓君泪如泉涌,化作一阵急雨。
“那年,我根本就没有出游。我母上不惜触犯天条为始安百姓降雨,我跟秦佬佬一起为她护法。秦佬佬大骂天帝倒行逆施,我打了来抓她的天兵天将,后来还是输了。你把秦佬佬捶晕带走,父上封印了我的记忆。是母上自请加罚囚禁三百年,天庭才免除我的罪。”
“是我害得母上多受三百年苦!如今又是我阻拦你降灾,让你不能用大功换取她自由,害她还要再服刑三百二十六年。我真不孝啊!”
“唉,做都做了,后悔个卵。”旱魃一脸嫌弃地说,“泽若不惜损耗残魂都要劝你跟老娘作对,你始终遵从母命,哪里不孝了?”
“可是我还没完成母上的心愿。她要让这数万苍生享尽阳寿,不因灾荒横死,我却推掉了这些人苦苦期盼的甘霖。”
雨师忍不住劝道:“本尊许诺,一定奏请天帝,来年给始安侯国多补一些雨水。”
旱魃说:“没错没错,等老娘跟雨师这老东西从交州回来,就一起上天庭请旨。明年始安侯国一定无天灾。”
“来不及的。”小漓君悲伤地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母上要我保下的这数万百姓,根本等不起。”
雨师叹息道:“天意如此,为之奈何。”
“不,还有一个办法。”小漓君目光一凛。
“不!莫做傻事!”
旱魃本想敲晕这个犟种,却在出招瞬间迟疑了。她后悔上次为了任务打伤龙母娘娘,这一回,她下不了手。
小漓君毅然拔下逆鳞,一股温热的龙血注入层层乌云中,化作倾盆大雨,覆盖方圆百里……
云销雨霁,天地澄清。沛然的龙气化作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条金角巨龙,分头在这片天地间撒播福祉。
每一块龟裂的田,重新长满庄稼。
每一个破败的村,又见鸡犬相闻。
每一个待毙之人,病体已然痊愈。
小漓君深知,天庭不会给他时间下三天“盈尺之雨”,便直接以护身龙气滋养这方水土,暂时净化那股冲天的怨气。乱世已成定局,也许人间怨气不到三年就会卷土重来,但他此刻只想为始安大地争取一线希望。
没过多久,九彩金角龙在万民的见证下再度聚拢,变回了双翼金角大青龙。一声龙吟响彻云霄,青山绿水之上多了数道彩虹。
“母上,我办到了,不辱使命。”小漓君开怀大笑。
就在此时,阵阵战鼓声从九霄之外传来。不一会儿,力竭的巨龙被无数白云团团包围,数道巨大的锁链准确地缠住了他的头、尾、爪、身。
黑压压的天兵天将齐声质问:“漓水龙神,你知罪吗?”
小漓君一抹嘴角的血丝,高昂着龙头,不屑地说:“你们爱罚就罚,老子不想废话。”
秦丧尉终于挣脱了龙须捆仙绳,却被旱魃死死摁住,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被带走。庚伯、申屠欣二鬼也只能扼腕叹气。
旱魃怆然道:“泽若,我食言了,这俩小子只保住一个。”
雨师说:“莫急,东华帝君说他马上过来。”
15
光阴似箭,一转眼已是大唐高宗仪凤元年(公元676年)。
高宗李治病重,皇后武则天逐渐掌握大权。朝廷上承贞观之治,海内还算安定。
始安侯国早已随着东汉灭亡,如今这片土地改名桂州,治所也南迁了,离汉始安城故址有些远。
唐桂州城东南数十里,有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村庄叫漓龙村。该村据说最早可追溯到东汉末年。
村中有四座神庙,祭祀五位神明。
村头的入口是社公祠,拜的是桂州的土地神——社公。
社公祠不远是东华庙,拜的是多次在凡间降妖伏魔的东华帝君。
村中央有一座令公庙,拜的是开国元勋卫国公李靖,桂州城就是他建的。
村尾的三娘祖庙殿内的龙母娘娘神像,据说是从灵渠边上的老秦古城的龙神祠里搬过来的,特别灵验。
还有一位神明不能立祠,不能塑像,不受香火,不受供品,但四座祠庙里都有他的牌位——敕封得道金角老青龙王漓水神君。民间更习惯叫他漓水龙神。
不光是漓龙村,漓水沿岸的所有乡邑,桂州城里的大小人家,几乎都有这个牌位。
问就是祖上有训,曾经有一条神似应龙的金角巨龙,在天下大旱之时,降下一场及时雨,救了所有桂州百姓的祖宗。
桂州人曾经试着为他修庙塑像,结果庙成即塌,像成即碎。
漓水龙神的牌位不受香火,试过的人都说根本点不燃。
但这难不倒豁达机智的桂州人。
各姓家族的祖上都说亲眼目睹漓水龙神化作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条龙。还有人说小漓君跟很多神仙是朋友,经常互相串门。
不知是谁开的头,反正老一辈都这么说。
于是桂州百姓造了九种颜色的金角龙头,尊其为“某某龙王”,安放在各路神祠仙庙中,摆在主神塑像旁边的一个高台上,用红布盖好。
漓水龙神在各个好友的庙里做客,顺便住个三年五载,不过分吧?
凡人以供品和香火祭祀诸神,由诸神代为招待做客的漓水龙神,这也很合理吧?
久而久之,漓江两岸渐渐形成了以扒龙船的方式祭祀龙神的习俗。
每到扒船之年的正月正,各村百姓都会进神庙上香,顺便把龙头请下殿,安在造好的龙船上。
接下来的几个月,大伙唱响龙船歌,陆续拜访结了“龙亲”的友村,端午节一起在漓江中划船竞渡,祈祷太平。扒龙船的活动一直到九月九日,才正式“收兵”。把象征龙王的龙头请上殿,重新封存在神庙中。
龙船五年一小扒,十年一大扒。但各村的“龙亲”年年走动,让情义薪火相传。
全桂州龙船最多的就是漓龙村,四座神庙对应了四条龙船。除了四神庙和四龙船,漓龙村最出名的是廖记白事铺。
店主廖扶龙年过七旬,精神矍铄,虎背熊腰,精通各种白事。十里八乡选墓址、办丧事、做棺材,一般先找他。就连桂州城内的贵人也没少重金来请。
他是发妻健在、有儿有孙的“三全老人”。每到扒龙船的年份,大伙都会推举他为龙船之长,出任“出山龙老翁”,负责主持正月正至九月九的一切龙船活动。
这天晚上,廖扶龙外出归来,看到有两个黑影悄悄钻进了东华庙。他懂点道术,胆子很大,就跟了过去。
当他踏入庙门时,庙里的景象为之一变,亮如白昼。东华帝君塑像前站着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一个年轻的书生,都是唐人打扮,却没有影子。
“在下廖扶龙!二位虽非活人,但能走进这东华庙,想来也不是什么邪物。还请二位自报家门。”
书生说:“主君,您的记忆还没恢复么?”
老头双手递上一面古镜说,“只要您照了这面镜子,就能想起一切。”
廖扶龙担心有诈,假意顺从,却用镜子照向书生和老头。镜中的一道金光让他俩现出了原形。
书生是汉代儒生的打扮,面色苍白,散发着阴气。老头是秦代黔首的模样,但身上没有阴气,反倒仙气飘飘。
廖扶龙心中纳闷:“老夫明明是隋末唐初之人,为何分得清这是秦汉人的装束?”
他好奇地照了照镜子,默默看完了自己的前世。
“你是冥府丧尉史、太学生鬼申屠欣。你是冥府丧尉佐、秦时鬼士伍庚。”廖扶龙指着二人说。
这时,东华帝君塑像突然开口说话:“始安丧尉,别来无恙!”
只见廖扶龙变回了秦千秋的样貌,身上的圆领袍衫也换成了秦式衣冠。
“拜见帝君。帝君,你可知小漓君后来怎样了?”
“哈哈哈,五百年来,你每一次转世恢复记忆时,都会再问一遍。”
秦千秋尴尬地笑道:“我以前也问过吗?帝君能否再为我解一次惑?”
东华帝君说:“还是让社公来说吧。他可是三界百事通。”
秦千秋惊讶道:“社公?他也在。”
东华帝君指着秦时鬼庚伯说:“你装了几百年老鬼,也该恢复真身了。”
庚伯摇身一变,瘦高的身材变成了仅有五尺高的矮胖圆墩,连太学生鬼都被吓了一跳。
秦千秋恍然想起,社公一同见证过龙母娘娘对抗旱魃的身姿。
他又喜又气:“老杆子,你让我好找。为何假扮秦时鬼骗我?我还傻乎乎地给你烧了几十年香。”
社公摊手道:“当年龙母泽若被天庭问罪后,老夫舍弃神格,以鬼身重新修炼六百年,天庭答应免去始安一甲子的天灾。若敢泄密,又要从头开始。待老夫功德圆满后,你又转世了,就没来得及说。”
他顿了顿,又说:“抱歉,老夫明知旱魃是奉命行事,还诱导您和漓君殿下去对付她,害你们落得如此下场。”
太学生鬼说:“丧尉,社公虽然不厚道,但也是为了土地和百姓不被大肆毁伤。”
秦千秋打断道:“这笔账以后慢慢算。社公,快告诉我,天庭如何处罚小漓君?”
社公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几个时辰,秦千秋不仅知道了小漓君的去向,还搞清楚了自己为何会转世为人。
原来,小漓君被抓后拒不认错,不少天神认为他藐视天庭,要求判处斩龙之刑。但天帝顾忌掌管天下江河湖海的真龙一族,又有旱魃、雨师、东岳大帝、东华帝君一众大神出面说情。天庭最后把小漓君的魂与体分别封印在漓江两岸的秘密地点,七百年后才能重归自由、恢复神籍。
社公感叹道,本来小漓君要被关押千年的,是秦丧尉主动要求永远放弃神格,再历劫三十六世轮回,才换取好友减刑三百年。
太学生鬼说,秦丧尉在弃官入轮回之前,就嘱咐他们把漓水龙神的事迹传播出去,让百姓们世代铭记。就连漓龙村,也是秦丧尉第一次转世为人时亲自创立的。
东华帝君还向秦千秋透露:“两百年后,小漓君有一个死劫。贫道的徒孙和你的后人将帮助他逢凶化吉。”
不知不觉,天快亮了。秦千秋变回了廖扶龙的相貌,向东华帝君、社公、太学生鬼告辞。
东华帝君突然发问:“秦千秋,你虽有些许道术和法力,却永远失去了成神成仙的资格,可曾后悔?”
秦千秋感慨道:“五百年前,我就不想做神了。我只想做回凡人,哪怕人力渺小疲弱,也好过当肆意玩弄世人命运的神。帝君,替我感谢东岳大帝,特许我永留人间道。”
他离开东华庙,走到漓江边,迎来了清晨的第一道曙光……
从那以后,漓水龙神的传说不断被人们添油加醋,越传越离谱。世人最终彻底遗忘了秦丧尉的存在。
但桂州百姓都相信,那条勇敢善良的龙迟早会归来,再次翱翔于这片青山绿水蓝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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