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琴声（历史小说）之五

                                                                                                    5

颜真卿命人将董庭兰带进刑部大堂。

他细细打量着此人，见他须发皆白，一目瞽盲，披枷带锁，步履蹒跚，骨节一戳一戳地走过来。

颜真卿悲悯地命差役给他解开锁链，并示意搬来一把椅子。董庭兰从容地向他拱了拱手，缓缓坐下。

颜真卿沉默良久，突然问道：“老琴师与房琯有何交情？”

董庭兰楞了一下，突然凄厉地笑了：“董某只想问尚书两事，如蒙尚书如实相告，董庭兰自会知无不言。”

“请讲。”

“第一，董某人身犯何罪？第二，即便老朽有罪，尚书为何总要牵扯上宰相？”

颜真卿淡淡一笑：“你的罪名，关涉到房琯。”

“老朽所犯何罪？”

颜真卿愠怒道：“风州刺史李湘灵何时参见房琯？”

“三日之前。”

“他可否见到房琯？”

“未曾见到。”

“何人阻拦？”

“老朽将他赶走。”

“你索要金银几何？”

董庭兰顿时明白了，李湘灵这个狗贼，已经恶人先告状，已经颠倒黑白，诬陷栽赃自己了。他万分痛悔，当时宰相要将他杖毙阶下，自己为何要阻拦下来？李湘灵啊李湘灵，你一定要将董庭兰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他如果向颜真卿说出真相，但三十年前的往事，人事湮灭，他又有什么凭据？以李湘灵之歹毒，再反咬一口，污蔑自己以民诬官，岂不罪加一等？

董庭兰悲愤万千，止不住垂下脑袋，泪流滚滚。

颜真卿似乎觉得事有蹊跷，但他最上心的，是军粮掺假的真相。他拿出仓曹参军李卿的琴、谱和玉佩，追问二人的关联。

董庭兰更加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李卿究竟是何人！

颜真卿说道：“朔方节度使李光弼上奏朝廷，输往前线的军粮，掺杂霉变劣质粗粮，甚至还掺杂泥沙。是何人有如此胆量，又有如此能量，敢于只手遮天，拿军粮营私而不被察觉？ ”

董庭兰凄厉一笑：“难道是老朽做了此案？尚书相信一个目瞽衰朽的琴师有如此本事？”

颜真卿追问道：“那房琯呢？他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董庭兰如遭雷击，愣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他已经感觉到：颜真卿真正的目标是房琯！他百口莫辩，万念俱灰。

颜真卿仍然追问他跟房琯的交情。

他因悲愤而暴怒，因暴怒而疯狂，因疯狂而绝望，声嘶力竭地叫道：“都是我董庭兰做的孽！什么罪名我全应承！”

“房琯呢？”

董庭兰仰天大笑：“房琯？房琯就像高山，山下的小草，不会知道高山的巍峨！房琯就像大海，山涧的溪水，不会知道大海的浩渺！”

颜真卿出奇地冷静：“把他带下去吧！”

董庭兰端坐在监牢里的草堆上，一只独眼怔怔地望着监牢的屋顶，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他又想起了三十年前。

他从冰冷的山涧醒过来，熬到天亮，一点一点地爬出来，又回到了人间。他生怕被李湘灵得到了风声，就改扮成一个乞丐，一瘸一拐，一路乞讨，离开了故园。

刺史的衙堂他去过，节度使的衙堂他也去过。但没有一个人相信一个又残又疯的乞丐会有这么传奇的经历，他们都把他当作笑料，无一例外将他逐出衙堂。

餐风露宿，风霜雨雪。嗟来之食，残羹冷炙。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董庭兰几乎历尽了人世间所有的磨难，翩翩公子的岁月，恍然一梦。余生如何，渺茫难猜。他心里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真正的乞丐，一个只以饱暖为念的活物。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他眺望天上繁星点点，他耳边回响起一种奇妙无比的声音，使他陶醉其中，忘怀尘世，飘飘欲仙。他奋力寻找这种声音的来处，他终于明白，是他的那把古琴。

    可是，琴已不在。

董庭兰编了一首歌，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身世浑如水上鸥，手携竹杖走街头。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难平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只食嗟来食，黄犬理应吠不休。

有人从歌曲中听出了故事，被深深地打动，就送给他一把古琴。董庭兰弹着琴，唱着歌，来到了长安。

几年之后，一个大雪漫天飞舞的日子，他坐在曲江岸边一棵古柳下面，又弹起了古琴。琴声悲绝凄厉，忽而，仿佛利刃划过铁石，嘎嘎作响。忽而，仿佛黑云压顶，狂风大作，砂石飞滚。忽而，阵阵哀鸣，仿佛有一只遍体鳞伤的孤雁悲鸣着，挣扎着，在黑云间盘旋，在飞沙走石间躲闪，既绝望又无奈，既孤单又无助。

一曲奏罢，董庭兰仰天长啸，泪流满面。

但突然间，他发现有几条壮汉立在他身后。他转身望去，只见众人皆是貂帽裘衣，裹着厚厚的斗篷，斗篷上落下厚厚白雪。

其中一人冷冷地问：“琴师所奏何曲？”

董庭兰察觉到对方的敌意，谨慎地回道：“意兴所至，信手而弹，并无曲谱。”

这人向身后挥了挥手，一名随从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扔到董庭兰脚下。

这人又喝道：“你的曲子，不合时宜，更不适合在长安街头响起。拿起银子，离开长安，道路有多远，你就去多远！”

董庭兰愤愤不已：“先生何故与一乞丐为难？”

那人身后的随从扒开衣襟，露出了一个银牌。董庭兰睁大独眼，认出了“羽林军”三个大字。

董庭兰惶恐地伏在地上：“陛……陛……皇……皇上……”

一群人早已旋风般消失。

董庭兰开始撕扯自己的本就褴褛的棉衣，一根根布条攒结在一起，慢慢变成了绳子。棉衣越来越薄，绳子越来越长。

他将绳子搭到古柳的枝杈上，挽出了一个活结，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最后望了一眼地上的古琴，又望了望了低垂的天空，闭上了眼睛。

但董庭兰仍然没有死去。第二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董庭兰挣扎着问：“足下何人？”

那人道：“在下房琯。”

“您为什么要搭救一个乞丐？”

房琯笑了笑：“在下救出的是古琴圣手！”

“您怎么识得在下？”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水人不识君！写诗的人说起过您。”

狱卒又来传唤。

董庭兰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房宰相于我董庭兰有再生之恩。再也不能拖累他了。既然他们把我董庭兰当做伤害宰相的利刃，阻止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我已经认命……”

他拼尽全力，撞上了牢墙。满眼的红花，灿然开放。董庭兰缓缓躺进花丛，纷飞的花瓣迅速将他覆盖……

军粮掺假一案无法结案。肃宗皇帝震怒，便把一腔怒火发泄到房琯身上，立即下诏，罢免房琯宰相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