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与豪门 为什么中国足球不行？

知识点一：知识与豪门

足球的正确踢法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列强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

1.硬条件

重点还是西蒙·库珀和史蒂芬·西曼斯基的《足球经济学》这本书，两位作者一个是足球专家一个是经济学家。一个国家的国家队比赛成绩到底是什么决定的呢？经济学家们搞了个模型，数据分析发现除了主场优势之外，还有三个因素最为重要 —— 也可以说是决定足球水平的三个硬条件。

第一，你的人口得足够多。足球人口决定了选材面。

第二，你的人均 GDP 得高。踢球能挣钱，孩子们才愿意踢职业足球。

第三，你的国际比赛经验得丰富。国际比赛经验代表交流和竞争水平。

就是有人、有钱、多比赛。所以《足球经济学》这本书对中国是非常乐观的。中国现在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只要假以时日多比赛，前途是光明的。

但是如果不想让道路太过曲折，除了这些硬条件之外，还需要有一个软条件。

这个软条件就是知识传承。你得知道足球的正确训练方法是什么，用正确的方法训练年轻人，你才能不走弯路。中国足球走过很多弯路，有的说学巴西有的说学日本，根本摸不着门道。

现代足球只有一种正确打法，那就是欧洲大陆足球。那这个打法是怎么来的呢？

现代足球的道统是一个关于创新和知识传播的故事。

2.时势

有的人看足球想到的是科学方法和严格训练，有的人想的是“桑巴舞”和“快乐足球” —— 后一种人的思想还停留在五十年以前。

截止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足球的确是个特别依靠天赋和个人发挥的项目。巴西小孩都在街头踢野球，一开始连球鞋都没有，然后踢着踢着就成了世界巨星。足球，曾经是用来*玩*的。那中国没有踢球的传统，中国足球不行也真是可以理解。

人们很热爱足球运动，但是严肃对待足球的人并不多。作为一个*玩*的项目，足球运动员大多出身于贫困的家庭。巴西和阿根廷富人家的小孩是不会踢球的。英国直到不久之前还是这样，本土球员里没有出自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国家队智商都有点堪忧。

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踢足球的成材率非常低。只要有条件，上大学是更稳妥的选择。

但是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足球里的钱变多了。你不需要好到进国家队的程度，只要能在中超联赛打上主力，收入就比绝大多数大学生强。

这个大势大约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电视在各国普及，在电视广告的赞助之下，足球全面商业化，大量的钱进来，人们开始严肃对待足球。我们要说的现代足球，就起源于这个时期。

西班牙的崛起正好赶上了这个时机。西班牙被法西斯独裁者弗朗哥统治了几十年，一直闭关锁国，经济、足球都不行。外国球员想到西班牙联赛踢球必须得证明自己祖上有西班牙血统，实际上也没什么人来。西班牙人很喜欢足球，但是水平是真不行。

弗朗哥死于1975年。在他死之前几年，政策有所松动，西班牙开始搞开放。

1973年，巴塞罗那队 —— 也就是我们说的“巴萨” —— 从荷兰阿贾克斯队花大价钱引进了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外援。……其实也不能算真正意义，因为政府还在搞外汇管制，这次引进走的名义是进口“农业机器”。

这有可能是西班牙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进口。这位外援将彻底改变西班牙足球和世界足球。

他就是约翰·克鲁伊夫。

3.道统

《足球经济学》把克鲁伊夫视为现代足球的创始人，但是还是应该从克鲁伊夫在荷兰的老师、被国际足联评为20世纪的世纪教练的里努斯·米歇尔斯（Rinus Michels）说起。

早在踢球的时候，米歇尔斯就被队友公认智商高。他很喜欢读书，出国比赛总要带本书，而且要求自己在回来之前一定要读完。当了教练以后，米歇尔斯有一句名言，说“足球就好像是一场战争”。这句在今天看来很平常的话在当时能成为名言，也许就是因为此前的人都认为足球是个玩的项目。

米歇尔斯是严肃对待足球的第一人。米歇尔斯第一个提出了“全攻全守”这个理念，后来是克鲁伊夫把它发扬光大。

“全攻全守”这个词的英文叫“total football”，更准确的翻译应该叫“整体足球”。

整体足球可不是“另一个”足球门派，它其实就是现代足球。现代足球就得讲整体、讲配合。以前那种花式盘带、挥洒个性的都是原始足球。

克鲁伊夫跟米歇尔斯学了整体足球，转会到巴塞罗那就开始传道。当时他只是一个球员，但是他很喜欢说球 —— 尤其喜欢说*传球*。

克鲁伊夫总是跟队友说，传球任何时候都不要直接传到队友脚下 — 你应该传到他的*前面*，让他跑过去接球。这样才能保证比赛节奏，让球快速推进。第二个人接球的时候，第三个人就应该已经跑到下一个位置去等。克鲁伊夫可以滔滔不绝地一直给你说传球。

在巴萨踢了几年之后，克鲁伊夫去美国挣了几年养老钱，然后回到阿贾克斯当了主教练。他把整体足球思想变成了阿贾克斯的理念。

这期间克鲁伊夫发表了一段人生感言。他说，30岁以前，我只是做事；过了30岁，现在我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事。

人称克鲁伊夫是足球界的哲学家。

克鲁伊夫有句名言：踢足球很简单， 但是踢简单足球是最难的事情。

4.哲学

克鲁伊夫当上阿贾克斯主教练，是把整个俱乐部的青训都一起抓，他彻底改变了青训思想。克鲁伊夫说，以后我们的青年队就不再以赢球为目的了，我们要以培养人才为目的。

克鲁伊夫特别强调练传球，他提出几个原则：随时找三角形路线、在局部保证人数占优、快传快做动作、时刻对对手保持压迫力。阿贾克斯的青年球员在场上任何时候都知道该干什么。整个阿贾克斯从成年队到少年队全都是433阵型，一条龙训练整体足球。

克鲁伊夫还首创了请外人给球员上课。一个歌剧演员来讲了怎么呼吸，一个乒乓球运动员来讲了怎么对待心理压力，一个球场管理员讲了怎么保管自己的东西，还有一个原本很有天赋、因为个人原因没练出来的前球员来回顾了自己失败的青春。

阿贾克斯出了一大波人才，什么博格坎普、范德萨、西多夫、克鲁伊维特、戴维斯都是这么练出来的。欧洲其他俱乐部想学阿贾克斯经验，一时都没成功。这可是一个从八岁就开始练传球的系统。

但是西班牙巴塞罗那俱乐部学成了 —— 因为他们把克鲁伊夫又给请回去了。

克鲁伊夫1988年到巴塞罗那队当主教练，还是特别喜欢抓青训。巴萨的tiki-taka就是克鲁伊夫的路线。有一次他去青年队比赛，发现有一个长得特别瘦的球员，传球传得特别符合他的要求，简直是完美的传球。克鲁伊夫就跟那个青年队教练说，打完上半场就把这个孩子给我换下来。

教练说，他踢挺好的为啥换下来呢？克鲁伊夫说因为我要让他进一队。

这个队员是谁呢？他就是现在的传奇教练瓜迪奥拉。

米歇尔斯还有范加尔等传人，克鲁伊夫还有里杰卡尔德等传人，但是基本上可以捋一条作为代表的线：米歇尔斯 → 克鲁伊夫 → 瓜迪奥拉。这是荷兰和西班牙足球的传承，也可以说是从“全攻全守”到“tiki-taka”到一般意义上的现代足球的道统。

巴萨青训挑选球员不看身高，也不怎么看绝对奔跑速度，最关键的就看传球和跑位。巴萨的经典说法是，90分钟比赛里，真正球在你脚下的时间，平均只有53.4秒。剩下的那89分钟零6.6秒你都在跑位。

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足球就好像是国际象棋。这是一个位置决定胜负的游戏。

下国际象棋得用脑子，得从小科学训练。足球也是这样。

由此得到

总结了现代足球的道统，从中也可以得到一点有关“国际先进水平”的道理。

想要达到国际先进水平，首先你需要硬条件，足球人口、人均GDP、国际比赛经验。但是你还需要一个软条件，那就是知识的创造和传承。

创造新知识的必须得是个有思想的人。如果玩这个游戏的人都没什么文化，那这个运动是不能正轨化的。总要有一个人，先觉醒了，说我们不能再这么瞎踢了，总结出一套哲学，这个运动才算真正现代化。然后你得在这个现代化的圈子里，才有机会参与现代足球。

到底什么叫“豪门”？无非就是你有钱、你设置一个高门槛、你能买到最厉害的人呗？这样的豪门除了哄抬物价，对行业并没有真正的贡献。

但巴萨可不是这样。巴萨是用自己的一套理念，一开始不计胜负，用专业化科学化的训练方法培养球星。

有传承、有历史、有理念，这种豪门才值得尊敬。

知识点二：为什么中国足球不行？

足球并不是一项神秘的活动。中国足球为什么不行，也不是一个未解之谜。老百姓有各种开玩笑式的议论，比如说什么“中国人种不适合踢足球”，当然都是盲人摸象。但是只要你抓住正确的大局观，答案是明摆着的。

这个正确的大局观就是现代足球只有一种正确打法，那就是欧洲大陆足球的打法。

这个论断是在2009年出版的《足球经济学》（Soccernomics）这本书里，那时候中国足球人还在苦苦探索中国足球到底应该学谁。现在过去了将近十年，欧洲足球越来越强，巴西和阿根廷都在没落之中，已经可以说这个论断经受了历史的考验。

《足球经济学》这本书的说法是，以西班牙为代表的西欧国家，已经发现了足球的秘密。革命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到2000年就已经完成了。

这个打法的特点是讲整体、多传球、快速推进、避免粘球盘带。这不是一种风格，这是足球这个运动的正确比赛方法。什么美洲风格、什么欧洲拉丁派，那都是原始足球。

《数字游戏》（The Numbers Game）这本书，对英超、意甲、德甲、西甲联赛做过统计，发现它们本质上都是这种打法。球队平均每场传球总数、一般传球都传多远、总共形成多少次射门甚至多少个角球，几乎都是一样的。打法都是这个打法，剩下的都是对这个打法的完成度的技艺水平区别。

抓住这个大局，就知道中国足球为什么是现在这个位置了。简单地说就是中国足球不是这套打法的圈内人。

现代足球是个专业性非常强的项目，这就意味着需要从小 —— 甚至是从六岁就开始按照这个体系进行训练。比如说，如果你不知道球该怎么踢，你可能会觉得喜欢盘带过人的孩子很不错，应该纵容他自由发挥 —— 那就大错特错了。现代足球训练要求从六岁开始就得练快速传球和无球跑动、树立战术意识。

如果你家小孩从小不是这么练的，那就练废了。足球不再是十二岁了还在街头踢野球、然后长大还能成名的项目了。

为什么中国足球不行？因为中国足球长期以来都没有一个按照现代足球打法科学训练的青训系统。

天才球员不是在野地里自然长出来的，足球水平跟国家人口总数关系不大 —— 但是跟参加科学训练的小球员人数关系很大。有人说高考和独生子女政策使得中国孩子踢球的少了，其实这都不是问题。高考不考唱歌跳舞，也没影响中国孩子的影视明星梦。只要有一个现代化的青训体系，根本不需要全民足球，只要有几个省市重点搞一下就可以了。

事实是以前中国从未好好搞过现代化青训。国产教练文化水平低根本不懂现代足球，有的还收受家长的贿赂。等到想学国外，又走了很多弯路，比如学巴西。青训的正确办法是请欧洲教练到中国来。

在亚洲，澳大利亚文化上离欧洲更近，很多球员在欧洲踢球。日本和韩国的青训体系一直比中国正规。这三个队，中国现在确实比不了。亚洲其他国家，包括伊朗在内，其实跟中国一样，都是现代足球圈外的人。偶尔也许能出几个天才球员，整体没啥前途。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现代足球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体系，足球水平是从小开始的系统青训所决定的。中国足球之所以不行，就是因为中国从来都不是这个体系的一员。中国是个圈外人。

但是现在中国正在进入现代足球圈子。现在因为投入很大，中国有好几个俱乐部就在搞欧式的青训，所以未来还是可以期待的。

抓住这个大局思想，剩下的就都容易想明白。比如说，为什么中国女足比男足强？

这是一个错误的提问。事实是中国女足远远不如中国男足。

把女足和男足比较，是一个认知错误。女足和男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项目，根本就没有可比性，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应该归同一个部门管。

男足，是高度竞争、高度交流、完全职业化的竞技项目，是世界第一运动。女足，是一个只有少数国家的少数人参与的业余项目。男足的成熟度非常高，中国男足正走在变成熟的路上。女足的成熟度很低，中国女足是在跟其他国家的一帮业余选手瞎玩。

女足一赢球，网上就有球迷说怎么不把给男足的钱用来支持女足，这个说法就完全错误。男足是市场经济，是自己挣钱，男足球员的高工资不是从政府税收里给的。女足没有市场，真正花国家钱的恰恰是女足 —— 甚至有可能，是足协用男足挣的钱支持了女足。

类似的认知错误还有把盲人足球、残奥会足球跟男足比。其实把足球跟跳水、包括乒乓球相提并论，都是认知错误。

中国在跳水和乒乓球上拿了很多金牌，但这并不能说明中国跳水队和乒乓球队是伟大的队伍 —— 因为这些项目的竞争度和交流度非常低。

得面对现实。现实是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对跳水和乒乓球感兴趣。现在世界排名第一的乒乓球运动员是樊振东吧？可口可乐没请樊振东拍在阿拉伯世界播放的广告。樊振东不是非洲男孩心目中的偶像。叙利亚交战各方不会为了收看一场乒乓球赛临时停火。

中国在奥运会拿了很多金牌，但是实事求是地说，中国在竞技体育上的成就相当有限。射击和举重这些项目根本就不能算竞技体育。中国擅长的，几乎都是观众不在乎的项目。除了姚明，并没有多少中国体育明星在全世界范围内有号召力。体育产业只占中国经济和生活中很小一部分。

还有一个认知错误，是把竞技体育和“全民健身”相提并论 —— 说国家与其花这么多钱搞竞技体育，不如花钱搞一些社区的体育设施，促进全民健身。与其花这么多钱搞职业足球，不如搞校园足球。这是完全不懂体育的说法。竞技体育是让观众花钱“看”的事儿，是一种产业，是人民精神生活的范畴。全面健身完全是两码事，是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以后自动就会去做的事情，全民健身应该属于医疗保健的范畴。

微博有人说，真不知道看自己的国家队在世界杯进几个球，赢几场比赛，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特别特别想体验那种感觉。我还想知道，自己国家的学者、艺术家和文化产品在全世界被人追捧是什么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