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周刊：熊口救妻

12月17日，四川北川，杀熊救妻近一个月后，母广才与妻子吴清花身上的伤已好了许多，他们计划明日回家。母广才/摄

作者｜李强 编辑｜从玉华

院子里传来“哄哄哄”的声音时，69岁的吴清花正躺在被窝里刷短视频，她以为是自家喂的猪从圈里跑了出来。那是11月20日，天还没亮，大约凌晨5点，屋外还是漆黑一片。

通常，她和丈夫都会在5点左右醒来，她会准备两个人的早饭，还要给家里的那头猪拌猪食。家里的猪已300多斤，年关近了，快到杀猪吃肉的时候了。

过了年，吴清花就70岁了，丈夫母广才比她小11岁，是附近出了名的老木匠。“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嘛。”吴清花30年前就是看这个男人有一门手艺，为人也善，才跟他结了婚。

他们生活在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县曲山镇的山里，四野都是山，但不算深山，往东约20公里，就是四川盆地。他们家在半山腰，是曲山镇治新村二组最高的一处砖砌的宅院，一条路直接通到他们家院子里，院子没有院门。

吴清花听到动静从床上爬起来时，没穿外套，只是身着秋衣、秋裤，趿拉一双布鞋，准备去院子里看看。可刚到门口，一个黑影就扑过来，把她压在身下撕咬，她动弹不得，想大声呼喊也使不上力气，只能不停地“哎哟，哎哟”。

母广才听见妻子的叫声，赶忙从被窝起身，他顺手打开客厅的灯，蹿到屋檐下。借着微弱的灯光，他发现压在妻子身上的是一头黑熊，他大喊：“老熊！龟儿子！”

吴清花吓蒙了。她感到自己的脸已经被黑熊挖烂，眼睛也受了伤，黑熊还在撕咬着她。她以为自己这下要被咬死了。

她在川西这片山区生活了近70年，从未遇到过老熊。但村里有人说，有人最近在附近的另一个村庄，拍到过黑熊的视频；有人说，前一天曾看到黑熊到母广才家偷吃蜂蜜。他家确实养着两箱蜜蜂，但母广才此前从没发现过黑熊的踪迹。

这两年，当地的野猪倒是多了起来，会到庄稼地吃玉米，有时村民夜里也要去地里守着，敲盆或放鞭炮，以免野猪来偷粮。母广才用这种方式保护过自己的玉米，但并未亲眼见过野猪。

然而11月20日这天凌晨，他遭遇了58年来生命中最凶险的时刻，也是与妻子结婚30年来，妻子最危险的时刻。

母广才不敢多想，得救妻子，他抄起放在门口屋檐下的二锤，冲下楼梯往黑熊身上砸。他干了近40年的木匠，家里四处都散落着平时做活要用的工具。但他不敢拿二锤砸黑熊的脑袋，因为怕砸在妻子的头上，只好使劲往黑熊背上锤，可这头黑熊肉厚，毛也厚。

“打（熊）背壳子就跟打皮球一样，（它）没得反应。”母广才讲着一口四川方言，“它侧转就把我抱着了”。

吴清花逃离了黑熊的攻击，丈夫又陷入与黑熊的搏斗。她忍痛爬起来，找到一根棍子，往黑熊身上敲，黑熊又转身把吴清花四仰八叉地按在地上。那时，吴清花已没什么力气了。

母广才找到一把斧头，往黑熊身上砍，黑熊转过来把母广才摔了出去。这头黑熊站起来比他还高，他只有157厘米，体重70公斤左右，他估计这头熊比自己还要重些。

家里的两条土狗也不知道怎么冲出圈，跑来帮忙了，其中一只养了15年叫“小小”的狗，在黑熊身后用力撕扯着，它也遭到了黑熊的攻击。

另一只去年年底才领回家的土狗“胖胖”，不敢接近黑熊，跑出了院子。“它整不赢（打不过），跑去喊人去了。”吴清花也一直在呼喊“救命”。邻居在不远处住着，但他们都不敢前来。

58岁的母广才一度被黑熊逼到院子里满是锯末的角落，自己的头、背、胳膊，都受了伤。这时，他顺手在地上摸到一把锛锄。

那是一把跟了他至少30年的锛锄，是老木匠传下来的，估计有60余年的历史。在木匠常用的工具里，这是一种杀伤力很强的工具，既像斧头，又像锄头，刃薄且锋利。他平时用它削木头，如今在农村很少见，只有一些老木匠有。

北川县木匠母广才杀死黑熊时所用的锛锄。

就是这把锛锄，救了他。“如果没有那把锛锄，我们肯定就没得命咯！”母广才后来回忆说。

摸到锛锄后，他一只手抓住黑熊的耳朵，另一只手握住锛锄狠狠往黑熊脑袋上砍，往眼睛上挖。他知道，只有挖它的脑袋，才有可能击败它。“你不打它，它就要把你往死里啃。”

母广才一阵猛砍后，那只黑熊缓缓倒下了。那时，妻子浑身是血地躺在一旁。他赶紧搀着妻子，光着脚板从院坝里回了屋，并用门闩把房门锁上，担心黑熊只是昏了过去，醒来会继续攻击。

这场人熊之间的搏斗，持续了一二十分钟。

进了屋，妻子躺在沙发上，头上、脸上、嘴里、胸前全是血，看上去奄奄一息，身上的秋衣秋裤都被染红了。母广才站在屋里，甚至没感觉到疼，双腿一直在不停发抖，他以为，妻子的命也许很难保住了。

他找到手机，拨打了110报警电话。那时，他说话已经不利落了，又打电话给儿子，“快点回来哦，老熊把我们咬到咯！”儿子没住在村子里，在汶川大地震后新建的安置房里住。儿子听错了，“老鼠咬到了？”母广才又说，“是老熊！”

等儿子、警察、救护车在10多分钟后赶来时，天还没亮，黑熊躺在院坝里。

吴清花是被担架抬上救护车的，母广才拖着受伤的身体勉强往外走，他注意到，黑熊还没死，肚子一扇一扇地动。上了救护车，这个硬撑了半个多小时的男人很快躺倒在车上，“啥子（什么）都不晓得了”。救护车把他们拉去了北川县人民医院。

等一些村民走进母广才家的院子时，那头黑熊倒在血泊中，身旁残留着一只白鞋、一只黑鞋。很快，母广才“杀熊救妻”的事，在村子里流传开来。

两三天后，母广才在医院里缓过神来，头上的伤口已被缝合上，胳膊打着石膏，他成了当地的名人。一些记者闻讯去采访他。不少网友把这件事跟“武松打虎”相提并论。

多天后，身体稍稍恢复的母广才回了一趟在半山腰的家，他才发现，老狗“小小”被黑熊咬了脖颈和腿，伤势很重，一直躺着。他不知道它是否能活下来。

尽管那头黑熊被母广才杀死了，但在村子里，许多人仍旧心有余悸，并担心有黑熊再次闯入村庄。傍晚，村子里的许多村民都早早关了门。

母广才也有些害怕，他不敢再睡在半山腰的宅院里。他心里清楚，那扇木门，黑熊一巴掌就能拍开。他打算出院后，白天在山上的家里做活，到了晚上就去儿子住着的安置房里睡觉。

吴清花昏迷了三四天，大约10天后，她才下床。劫后余生的她知道，是丈夫救了她。

事后回想起来，母广才说自己当时不知道害怕，只是一心要救妻子，他别无选择。

当年，他跟妻子连婚礼都没办，就成了家，而后30年，相依相偎，一点点把生活过得好起来。母广才干木匠活儿的日薪，也从30年前的每天5元，涨到现在的每天两三百元。

“我岁数大，我把他当弟娃儿一样，让着他。”吴清花说，她很理解她的男人，知道他在外面做木匠活儿挣钱很累，包揽了家里大小家务，“他回来，饭给他煮起，洗脸水给他倒起”。“我又赚不到钱，我又认不到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吴清花爱吃糖，但在那段苦日子里，这个家穷得“盐巴都吃不起”，更别提糖了。在结婚10多年后，日子才好起来，母广才便经常给妻子买糖吃。

熊口救妻的第26天，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不少，打算再过两天就出院回家。这天晚上，母广才又给妻子买来一袋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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