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语录》(徐小虎、王季迁)摘抄
四用笔与雅俗:
倪瓒最懂得雅、俗。有人打他,他却不报复,甚至连口头上回骂也没有,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可出声,一出声便俗。”
传统将笔分成两种形式:正锋(垂直着执笔与纸面几乎成直角,画出两边均匀的线条,就像书法中看到的篆书。王称圆笔)和侧锋(笔与纸面有角度,画出的线条两边不均,就像在书法中看到的隶书一样。王称方笔)
王季迁把笔分成好的用笔中锋(平衡的,重心在笔墨的中心)与不好的用笔偏锋(不平衡的,重心在笔墨的中心之外)。
圆笔要求执笔要较直,主要是用笔尖;方笔是用笔的侧边,笔尖和笔腹部分都用到。圆笔有一种立体的特质,看起来有深度;方笔特别是当它的重心偏了时,可能显出扁笔。但是,当方笔画出的线条的重心稳妥地在线条中时,就是我所说的正锋;它这样就是好笔、稳固而立体的,就和完美的圆笔一样的好。唐寅曾说,院派的笔墨像楷书(方笔),业余画家或者文人画家的笔墨像草书(圆笔)。院派笔墨得自李唐风格,趋向于方的、有棱角的。文人画家用董源的圆笔风格。
六美感与雅俗:
好的用笔特质在时代的演变中必然是不变的,而外在的美感却会随着时代而有所改变。
就美而言,在中国书法或绘画里,笔墨本身就暗含了天生的美,另外还有一种描写的、实用的或是表现性的美。我们问它能否表现意义,这是美的另外一种条件,脱离了笔墨内在本有的潜能,而是指其功能。
笔墨好坏的潜在性并不在于形式。
单独的笔墨里有完整之美。
一座山、一棵树、一块石头,只要没有经过人工改变,十之八九都是美的,所以人类对“美”的概念,是从观察自然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同理,以一只猫、一只老虎为例,它们是多么的美啊!这美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从自然而来。
我认为美是一种圆满完整的……像球一样。只是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视野。我们所看到的美都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时间也不能限制美。美是一个整体,源于自然,被限制或改变的只是我们的看法,而不是美本身。
有些东西只是非常漂亮而吸引人而已,那只能算是较低等的美,这种美容易使人察觉到,但它还是美。含蓄、细微、朴拙的美,需要更多的训练才能发现。美之所以多变,关键在于观察者而非美本身,美一直在那儿,发现它则是观察者的责任。所以,美有许多不同的面貌,而我们对美的感觉也有不同的层次,这两种互相交织,所以才有容易察觉的美和逐渐体味才能发现的美。
人对美的观念会发生变化,全世界各地对于美的观念也随时都在改变,但是美本身是不变的,只是人们的感觉能力有所不同,例如爵士乐和古典音乐,这两种并没有高下之别。
黄慎的作品非常有表现性,但是用笔看起来却不像是出于自然,有一些功夫在里面,显得造作。吸引人,只是俗的。暴露笔迹,笔墨快速夸张,仿佛在“叫嚷着”,如同一个人吃饭一边大声吧唧,一边大声说话。
七含蓄与正统:
笔墨就是一个人内在天赋的一部分。
倪瓒是“雅”的极致,他的用笔完美,表现出来的是完全的轻松不用劲,他可算是极含蓄的。另一方面,李唐的笔墨显得有力,但是力量中也有含蓄。不会让力量完全暴露出来,虽然他用侧笔,却从来不露锋芒,他的笔锋不会滑来滑去,画成扁的或是无意义的空笔。最令人称许的是他能收敛自己的力量,他的笔墨不疾不徐,看他笔的转折,各方面都很稳当,他可以控制它们,不会滑出笔画的中心。明代早期的院派画家,他们的内在完全暴露出来,所有趣味都浮在表面,外观、笔墨都成了浮动的装饰效果,他们不再收敛力量,失去了从容和控制。多数都是信笔或陈腐的笔墨,这种笔墨毫无目的,横冲直撞,甚至没有内在的平衡、高雅的含蓄或约束。
笔墨的变化是笔墨的内在生命,在轻轻转动笔的时候画出具有动感的线条,一下圆、一下斜、一下粗、一下细,可是这种变化太多又会有紧张、激动、停不下来的感觉。我们需要收敛这些变化,而整个构图的变化也不必过于夸张,否则又会给人无法停止的印象,或是引人侧目。
我听到了音乐。黄庭坚的线像成熟的、健康的蚕,圆胖的身体随着长短来伸缩,圆韧而立体。文徵明在收笔处比较显露锋芒,笔锋显得有点呆板,笔墨薄而不实,给人一种脆弱感。黄的看起来韧而刚,可是你仍然可以感觉到柔和弹性。像一个巨人、大力士,有着温柔有肉的手指。他的力量如橡胶般可伸展,可是又不像橡胶那样完全的柔软,他是软、硬兼而有之。
以“水”为例,文一捺过了这一点还向右去时他所有的力量都流失了,笔墨成为空的,这是一种弱的收笔。黄是多么慢地移向终点,并且还保留许多。文力气在到达终点前就用尽了,他这条线扁得像擦在纸面上。他将一切都告诉你了,没有保留,也没有暗示。文的笔墨看起来弱而湿,像是一片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纸面。他收笔处尤其虚,力量都被用掉了,笔锋离开纸面时早已是精疲力竭。
有一些滑的样子是从较快的笔墨而来。虽然一条线慢慢画未必就会使它充满质、量或立体感,可是画得快绝对会减少笔在每段线条与纸的接触面。
宋的笔墨是稳重、坚实、慷慨的特质,明代的把什么都表现出来的特质。这是宋、明笔墨的时代性。
我个人看画,尚有三个原则,始终坚持着的:第一是画中的笔墨问题,第二是画中的格局问题,第三是画与文学的关系。
人生朝露,艺术千秋。(日本音乐家坂本龙一)
我发现他的构图就像他的笔墨一样充满了天真。画中有很多地方不合逻辑——逻辑和一致不是董其昌的重点,他之所以迷人就在于他的天真和像孩子一样的创造力——他只顾着做和发明结构,这些看来非常合乎逻辑,可是事实上却充满了矛盾。他开始时在底下用倪体,到了顶上用其他的体来画,而构图只是不散掉,没有失败。像小孩在屋顶上画一辆马车,这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是可以的,可是对专门的画家来说,绝对不是一种好的结构。董其昌在天真方面是好的——构图和用笔,他在组合深和浅、干和湿的方法中有一种幼稚的趣味,这是董其昌伟大的地方,他永远不显得熟练,也没有习气,直到最后都保有天真的本质。
我不确定董是否是第一个开始用色来画点的人。不同的颜色被用在不同的地方,有一种规律在其中。有些是湿而软的横点,直点则干而较疏。
董的作品要近看,从远处看就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我对董的用色感到吃惊,他用红和绿就像在用黑和白,他以颜色来分开一层层石头的轮廓。《秋兴八景》,他一点儿墨也没用,所有构图都是用颜色来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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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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