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emo又迷茫!面对“人生之冬”,鲁迅是怎么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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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萧萧,打湿了北京的路面,凛冬如期而至。街上的行人,裹紧外套,快步前行。
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大考结束后,周树人从南京矿路学堂毕业,不得不选择人生的路。去哪里?
这真是每个青年必须面对的难题。既然不想下矿洞,又不能做研究,就只能出国充实自己了。也许出去后,便会找到人生的路。“必须到国外去”,二十出头的鲁迅做出这个决定。后来,就是大家熟悉的,学医又弃医的经历。
下面一段文字便是鲁迅决定出国的记录,细致勾画出鲁迅抉择前后的思想过程。
文章选自林贤治《人间鲁迅》,这是一部精彩绝伦的鲁迅传记,作者生动刻画、真实呈现出鲁迅鲜活的思想、血肉丰盈的个性、特立独行的人格和桀骜不驯的风骨,为你带来鲁迅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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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黄昏。一个影子在操场上徘徊。四周很静,只有一串若断若续的迟重的跫音。周树人还不是那种绝无返顾的行者。他的负担太沉重了。就如一匹初上征程的马,正欲扬鬃远去,又不免顾影低回起来。倒不是因为恋栈,即使依恋,也不为自身的温暖;在家庭的围栅内,有的只是亲人的忧烦而已。他是一个善感的人。现在,首先是个人出路都成了问题。听说学堂快要裁撤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本来,矿路学堂就是因为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才给开办的;实际情况则不然。在煤矿方面,大约觉得开采并不难,又嫌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便辞退掉,另外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不到一年,竟连煤在哪里也闹不大清楚,结果掘得的煤,只够供烧矿坑里的那两架蒸汽抽水机,即是抽了水掘煤,掘了煤抽水,算是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无利可图,学堂自然也就无须开设了。从绍兴而南京,从水师而陆师,辗转之余,弄得连一个出卖灵魂的机会也没有。如果学堂真的裁撤了,那么自己将投寄何处?……暮春天气,微飔乍起,遂使人遍身感觉着凉意。两年来,除了一纸漂亮的成绩单,自己再也拿不出什么可以告慰母亲的了。家庭是如此暗淡。春假回家过年,虽然可以见到老亲弱弟,还有先生,还有运水,可以游长庆寺、应天塔,可以看社戏,可以在浓厚的情爱和恬静的自然中沉浸一些时,但毕竟无法逃避贫困的威逼。送灶那天,做过一首诗,有意跟灶君先生调侃一下。阔人家才怕他说坏话,自家还怕他什么?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坏的境况吗?可怜母亲典了衣物,还得买供神的香烛和饴糖——希望,千百年来捏就了多少愚人的偶像呵!同二弟作文祭书神,虽然尽可以啸傲笔海,淹留文冢,渎钱神而嘲钱奴,而临末写的“他年芹茂而樨香”,不也是类似的自我安慰是什么呢?……一轮圆月正在东边慢慢地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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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院试落第以后,櫆寿(周作人)便显得相当消沉。他收了一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阿九做学生,其实并不像师生,倒常常在一起游荡淘气。什么书籍之类,已经无心闻问,有点兴致时才叫三弟帮助收拾整理,或者在院内种点花木。祖父怕他荒疏了学业,在狱中曾写信要他力求上进,投考求是书院;岁暮时,还特地把一本书院章程交给了他。莫名其妙的是,他全然不想到书院去,却跑到杭州服侍祖父去了。二月,祖父被释回家,他才表示无论如何也要从家里脱逃出来。一怕祖父平日的胡闹,二怕每天上街买菜的苦差事。他从小爱体面,上街就怕穿长衫,以为是一种无形的虐待。他简直经受不起一点小小的刺激,一有点小刺激就诉苦。也难怪,娇宠惯了。虽然家境贫寒,毕竟比自己年幼呀!连自己也不堪忍耐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他甘于忍耐不可呢?……祖父也太糊涂了,经历了这样的大劫难还得骂人,难道就不可以安静一点吗?前些日子手抄过他的《家训》,明白其中的苦心孤诣,可他为什么偏偏不守自立的训诫?身处恶劣的境地,而要使暴躁的性格变得温和,确乎不是容易的事情。倘一旦完全改变过来,处处息事宁人,那也是一种悲哀呀!……灯火疏疏落落地,月夜是无边的苍白……他不自觉地逃避空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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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内,上了灯,树人便打开抽屉,取出二弟寄来的诗稿,重新铺在桌面上: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芍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眼前波光粼粼,重现了兄弟俩执手言别的一瞬……惭于家食,自是有出息的想法,可是,举目人间,哪里有一条可以任意驰骋的道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而今,当兄弟伸手求援,自己却不敢把手递过去!……他感到有一种黏糊糊的温热的东西涌上心来,于是抓过纸笔,写了三首诗: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树人喜欢按二弟的诗韵步和,希望二弟知道,他的呼唤不是没有一个切近的回声。喃喃了两遍,觉得意犹未尽,又添了一段尾巴:仲弟次予去春留别元韵三章,即以送别,并索和。予每把笔,辄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邮寄之。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他放下笔,觉得胸口有些闷,于是走近窗前,把脸凑到柱子上——蓝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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櫆寿为了脱逃,转弯抹角地想办法,最后仍然通过周椒生的渠道考进了水师。像他的大哥一样,原名也给改掉了,从此他以“作人”的名字进入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矿路学堂这方面,一直拖延着没有裁撤。于是,兄弟俩经常借两个学堂之间的一条小路往返互访,一同阅读,一同倾谈,一同饱餐廉价的风景。就在命运给周氏兄弟着意安排的不到半年的聚会时间里,他们以彼此的唾沫和共同的志趣互相濡润着,画着好梦,将灰暗的日子涂出蔷薇的颜色……人生真也匆匆。年底完了毕业大考,树人就要离开南京了。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着这一天;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茫然若失。树人自个检点了一下: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吗?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底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长,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这样浅薄的根柢能够干什么呢?为了充实自己,看来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现在,树人已经不比三味书屋时代的单纯了。每当考虑个人出路的时候,除了家庭,他总不免要连带想及自己的民族,一个不幸的民族。在南京的大街上,他曾经看见新式陆军荷着枪,操步从面前经过。在疲惫的脚步的陪奏下,他们唱着军歌:“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其实,比起印度、波兰一样的国度,中国的境况并不见佳,有什么资格讽刺人家的奴性?当时,他觉得脸上和耳轮同时发热,背上渗出许多汗珠来。他下过矿洞,亲眼看见过那种凄凉的情形。抽水机有气无力地转动,在几根松树圆木撑拄着的黑暗的洞窟里,积水半尺来深,上面仍然在渗水,几个矿工鬼一般地工作着……维新派是失败了,洋务派又能有什么政绩?为了抗拒洋人的侵入,民间乃有“义和拳”兴起。他们是骁勇的,乃至到处都在谣传他们有着了不得的法术。一时间,家人也颇为之不安,弄得自己不得不去信纠正。那是怎样的一种愚昧的抵抗呵!有一次上街,看到一个大汉骑着马,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似的嚷道:“我有一支白蜡杆,可不是普通的白蜡杆呵,这是玄母娘娘赏赐的上方宝剑。只要我用力一挥——喳!鬼子的头就得统统落地了!叱……”听人们说,这个人就是“义和拳”。可悲的中国!可悲的国民!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种备受奴役的境遇呢?而洋人,又凭什么赢得这般鱼肉异国的权利?“弱肉强食”,难道民族的优劣是先天命定的吗?经过《天演论》的一番敲打,他决心要去看看,去比较,去亲自找到真理的所在。“必须到外国去!”他终于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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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变法,义和团起事,那可能的结局都被历史省略了。圆明园的大火,使所有关于旧日的完好的幻想濒于毁灭。于是满朝官民又掀起了一个维新的热潮。按照老谱,照例派官员出洋考察,派学生出洋留学。经两江总督出面保送,矿路学堂也便决定派六名优秀学生,由总办俞明震率领到日本去。其中就有周树人的名字,毕业执照记录着他的成绩是:一等第三名。面临出国,未尝没有牵挂,但已经不是初次离家时的那种忧怨了,自然也没有别的一些官费留学生那般亢奋。他,是在深沉的思索中选定这条道路的。出国前,六名同学中间,有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结果不去了。剩下的都不知道:到异国去应该准备些什么?于是相约了一同跑去请教一个曾经游历过日本的前辈同学,那人教导说:“日本的袜是万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把钱带去,不如都换了他们的现银。”四个人都说遵命,于是,树人也便买了十双中国袜——白袜,准备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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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二弟,次日就匆匆回到了绍兴。祖父出狱后第一次看到长孙,看到长孙执照上的成绩,心里颇感欣慰。树人告诉他说,要留学日本去;他点头“嗯”了一声,同意了。他认为能够留学就意味着获得了自立的能力,而自立,正是他一贯的人生主张。母亲见他考得好,自然十分欣喜,但听说要到比南京还要遥远千百倍的外国去,眉端不免要流露出一些忧戚来。树人出洋的消息,一下子轰动了新台门。他依次到各个房族去告别,惊奇、惋惜、鄙视,各种各样的目光投落到他身上。到了伯文叔那儿,还没把话说完,这位痛恨新党的叔祖便一掌将他推了过去。他猝不及防,打了一个趔趄,在背后的一堵墙上停定了。他想不到会在大家庭里演出这样一个场面。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他紧紧地贴在墙上,看这位叔祖恨恨地掉头走远……大局已定。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束缚鼓动的双翼,也许,这一幕恶作剧更加坚定了振翮高飞的决心。半个月后,他草草收拾了书籍,便动身去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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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携带的书籍很多,除了预备出国阅读的十本《科学丛书》,两本《日本新政考》,一本《和文汉读法》以外,所有都是留交作人的,连同大衫,连同食物。周椒生特意设了便宴,为树人饯行。次日,天空作铅灰色,细雨纷纷扬扬飘落脸上,凉丝丝地,就像离愁般不可掸拂。作人让叔子去找大哥,自己陪着坐车到了下关,看过太古怡和各个码头,都不见影子,心绪十分烦乱。返回后街,打了酒,本意在浇浇愁闷,结果喝不上半杯又坐不住了。最后,还是在顿船上找到了树人。兄弟俩对坐着,许多要说的话,此刻都化作了沉默。晚上,作人跑去看胡韵仙;仿佛能够看到大哥的好友,也算是一种慰藉似的。刚进门,韵仙就抱住他问:“大哥走了吗?”“还在下关等船呢。”“我做了三首诗,你带去给他,算是我送行了。”胡韵仙说罢,掏出诗来朗声念道:英雄大志总难侔,夸向东瀛作远游。极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责任在君流。
总角相逢忆昔年,羡君先着祖生鞭。敢云附骥云泥判,临别江干独怆然。
乘风破浪气豪哉!上国文光异地开。旧域江山几破碎,劝君更展济时才。第二天上午,当作人遣人带去下关时,已找不到可读诗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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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大贞丸”号。树人靠船舷站着,脚底的波涛像心事一样翻腾不已……真正的朋友,空间可以把他们随意割切,而相通的心灵却可以占据同一个时间。就在胡韵仙感怀赋诗的同时,周树人也想到这位挚友了。在学堂,能够纵谈家国者,二三人而已。丁耀卿算一个,可惜死得太早。记得获悉他死的消息,曾经和二弟一同感叹过,还写过挽联。再就是胡韵仙,他有志向,能说话,善诗文,而且很有活动能力。在驾驶堂的宿舍里,他独自占了一间,将床板拆开,只留三张半桌子,放在房子中间,晚上便睡在上面;平时将衣服打成背包,背着绕桌子走。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道:中国这样下去非垮台不可,大家还是学习逃难要紧。听的人都说他是狂人,可没有谁知道,他正在暗暗地锻炼吃苦哩。然而这一回,他却不能同自己一块走了……在彼岸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些什么人?一个什么世界?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翻腾的大海。轮船,在海浪中颠簸得厉害。从前曾经去过镇塘殿,从一个缺口观潮,即使潮来如盖,那也不是大海呵!周树人向远方望去。远方,海面那么辽阔而平静;与天相接处,有一道银线正闪烁着神秘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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