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哥闲评中国史：二十、谢安玩政治高端局

王导这一生都在维持东晋世族的均势，只有彼此都知道无法吞并对方，才会放弃争斗的念头，另寻合作的道路，如果世族子弟都能乖乖遵守权力的边界，那么，这均势就会一直维持下去，但在王导去世后，均势被一位叫桓温的世族子弟打破，这位官二代不好好在家里清谈，偏要跑到最危险的北方前线去和蛮族拼杀，积累巨大的军功和人望，最终掌控帝国军队，成为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权臣，自然，也成为世族群体的眼中钉。

同为世族阶层，桓温很看不起世族子弟清谈误国，他主张实干兴邦，为此一刻也不敢松懈，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戴甲持戈，与家兵外出训练，其他世族子弟则不愿受苦，他们更喜欢游山玩水，一次两拨人正好撞见，世族子弟指着桓温说道：“桓家这小子天天练兵，是想造反吗？”桓温反唇相讥道：“如果没有我辈战士艰苦训练，哪有你们游玩的份。”两拨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桓温很清楚，自己的权势是靠军功挣来的，包括追随自己的基本盘，也需要军功来实现阶层跃迁，无论是要收买部属的忠心，还是要世族彻底臣服，都需要收复中原，获得更大的威望才行，于是他力排众议，出师北伐，很快就收复故都洛阳，桓温携部下登上洛阳城头，望着被蛮族蹂躏的中原大地，不禁感慨道：“中原陷落，神州陆沉，都是王衍这帮世族清谈客的罪责。”听到这话，一名世族出身的幕僚不乐意了，辩解道：“西晋亡国，原因很多，怎么能都怪世族呢？”桓温明白，这是在争夺历史叙事的话语权，谁能掌握历史是非的解释权，谁就能主张当下的合法性，于是桓温抬出大英雄曹操来：“过去荆州牧刘表宠养一头大肥猪，这头肥猪既不能上阵冲锋，也无力下地耕田，除了特别能吃外百无一用，曹操攻占荆州，就杀了这头大肥猪，犒赏三军。”幕僚听了这话，吓得面如土色，桓温见他是绣花枕头，也不与他计较了。

但世族对桓温的敌意更深了，桓温此次收复故都洛阳，功高盖主，朝廷不得不拿出一大堆官爵来封赏桓温及其部属，这些官爵本来是留给高贵的世族子弟，凭什么分给那些鄙陋的寒门？于是世族们联合起来，在后方给桓温捣乱，导致桓温在前线节节败退，含恨回军。

回军路上，桓温看到自己二十年前种下的青苗已成老态龙钟的大树，想到自己也已两鬓斑白，却遭小人阻隔，功业未建，不禁抱树痛哭道：“树尤如此，人何以堪？”

公元373年，桓温含恨而终。

桓温去世后，世族推出谢安出任宰相，继王导之后做世族群体新的利益代言人，谢安出自陈郡大族，为人温和宽简，桓温高调，大家都反对他，谢安低调，大家都支持他的工作，官场上内耗减少，就连桓温之弟桓冲都心甘情愿让出荆州，谢安也投桃报李，不再追究桓氏威逼朝廷之罪，这说明谢安也是聪明人，知道退让要相互，才能相安无事，如果一方退让，另一方眼光短浅，得寸进尺，这高端局就玩不下去了。政治博弈不要一根筋，总想消灭对手，要允许对手的存在，彼此各退一步，留下缓和的余地，总想掀桌子的冒失鬼早晚会被踢出牌桌，遵守牌局规则才会被牌友接纳，耐心等待下一次博弈。

谢安知道耐心等待的价值，他一直遵守权力边界，从不把手伸进桓氏家族的势力范围，回避与桓氏家族过早摊牌，但谢安也不是只有忍耐，只有忍耐不叫智慧，叫苟且，只有在忍耐中建设新力量，培植新的权力基本盘，为下一次博弈创造新的有利条件，这样的忍耐才有价值，谢安在桓氏家族势力范围之外，也就是京口地区，招纳北方逃亡到东晋的汉人，建立北府军，这些汉人流民在北方长期与蛮族斗争，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北府军一经成立，就成为东晋朝堂新的依靠力量。桓氏家族的既得利益丝毫未受侵犯，但对朝政的影响力被北府军平衡了，谢安仍旧没有对桓家军动手，但有北府军在手，已经不需要忍受桓氏家族的漫天要价了。

政治博弈不需要一次性消灭对方，那会刺激对方全力反扑，要分阶段扩大自己的优势，无声地消解对手的实力，谢安成功做到这一点，没有引发任何冲突。公元383年，北方氐族皇帝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侵东晋，谢安谢绝桓冲的帮助，淝水一战，只靠北府军便让苻坚的百万大军匹马只轮不返，这意味着北府军已经能独立承担国防任务，东晋政权不再依赖讨好桓家军，桓冲被活活气死，谢安则获得巨大威望，从此，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并驾齐驱，成为东晋南朝数百年的显赫家族。

但这也是东晋世族最后的辉煌，谢安去世后，东晋世族很快堕落，再也培养不出能对抗野心家的人才，寒门出身的将领刘裕沿着桓温的旧路，靠与北方蛮族征战积累军功与威望，成为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新权臣，公元420年，刘裕废晋称帝，在南方建立刘宋政权。讽刺的是，刘裕正是出身于北府军，他废晋称帝时，正是谢安的子孙持节奉册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