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一点鲁迅:《鲁迅杂文集而已集-谈“激烈”》
1927年9月,香港《循环日报》刊载了一则关于一名广州执信学校学生路过香港时行李被搜检的新闻,“在尖沙嘴码头,被一五七号华差截搜行李,在其木杠(谨案:箱也)之内,搜获激烈文字书籍七本。计开: 执信学校印行之《宣传大纲》六本,又《侵夺中国史》一本。此种激烈文字,业经华民署翻译员择译完竣,昨日午乃解由连司提讯,控以怀有激烈文字书籍之罪。……”
针对“激烈”一词,鲁迅的文章徐徐展开、层层剥茧。这篇文章引经据典、曲折徘徊,没有点儿古文功底,不经过细致详查,是不会轻易发现其深意的。刚刚经历了“四一二”的血腥屠杀,在那样白色恐怖的时代,做文章不能直抒胸臆,必须得多一些这样的弯弯绕。
鲁迅首先针对这一则新闻展开分析。学校的《宣传大纲》内容不外乎宣传“三民主义”,且不去说它;帝国主义张开血盆大口肆无忌惮地侵吞、压迫我国,比如英国之于香港、葡国之于澳门、日本之于东三省之于山东青岛等等,更不要提遍布全国的租界。然而帝国主义做得,我们是说不得的,所以“侵夺”这样的词太“激烈”了。所以持有《侵夺中国史》这样的书,当然有罪。
接下来,鲁迅回溯了历史。元人入侵中原,对宋代书籍进行了删改。到满清入关,为了加强思想控制,不但大举删改书籍,更大兴“文字狱”。所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删除其中“激烈”的文字,使民众的思想不那么“激烈”。
关于删改书籍,鲁迅举了宋代庄季裕著的《鸡肋编》中的两个例子。其一,“今使中国妇女,尽污于殊俗,汉唐和亲之计,盖未为屈也。”清代将这句话改为不疼不痒的“其异于南方如此”。其二,“自古兵乱,郡邑被焚毁者有之,虽盗贼残暴,必赖室庐以处,故须有存者。靖康之后,金虏侵凌中国,露居异俗,凡所经过,尽皆焚燹。如曲阜先圣旧宅,自鲁共王之后,但有增葺。莽卓巢温之徒,犹假崇儒,未尝敢犯。至金寇,遂为烟尘。指其像而诟曰‘尔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祸,自书契以来,未之有也。”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而清代将这段话改为“今其遗址,不复可见。而先圣旧宅,近日亦遭兵燹之厄,可叹也夫。”好一个“可叹也夫”!
关于大兴“文字狱”,据《清代文字狱》一书统计,文字狱在顺治朝为6宗,康熙朝13宗,雍正朝20宗,嘉庆朝1宗,光绪朝1宗,而被我们一直在影视剧中戏说的和善慈祥的“十全老人”乾隆,终其一朝兴起文字狱140余起!合计起来,见于文献的清朝文字狱约为180宗。案狱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牵连之广、杀戮之血腥,均称空前。和它比起来,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算得小巫见大巫了。
统治者删改前朝书籍、大兴“文字狱”,其目的不外乎消除不安定因素,削弱民众的抵抗意志,让民众变得顺从、麻木,便于统治。“愤激便有揭竿而起的可能,而‘可叹也夫’则瘟头瘟脑,即使全国一同叹气,其结果也不过是叹气,于‘治安’毫无妨碍的。”
然而这还不够。
“激烈”是不允许的,“可叹也夫”也不妥当。“因为奴才都叹气,虽无大害,主人看了究竟不舒服。”——主人想看到的,不但不能有“激烈”的反抗,也不能有别别扭扭的“可叹也夫”,主人想看到的是奴才“笑嘻嘻”地顺从着、帖服着,这才是好奴才!
1920年,英国哲学家罗素来我国访问,曾到西湖游览。他在所著《中国问题》一书中提到,几个中国轿夫休息时,“谈着笑着,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这是鲁迅举得第一个被压迫者“笑嘻嘻”的例子。罗素浮皮潦草地走马观花,他高高在上,只看到了轿夫的“笑嘻嘻”,就以为他们没有忧虑。而我们看过老舍《骆驼祥子》的人知道,那个时代的底层民众是怎样拼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力车夫祥子,每个月的总收入就只有大洋十元,刨去吃喝用度,每个月只能剩两三元钱。他拼尽全力,却无法改变在社会底层不断堕落的命运。哪有那么多“笑嘻嘻”?或者是统治者只愿意看到民众的“笑嘻嘻”吧?
鲁迅举得第二个被压迫者“笑嘻嘻”的例子,是澳门“征诗”比赛获得第一名的诗作。“南中多乐日高会,良时厚意愿得常。陵松万章发文彩,百年贵寿齐辉光。”且不谈诗作本身的艺术水平有多高。这是在被葡萄牙殖民者霸占了数十年的殖民地,这是在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说什么“多乐”、“齐辉”,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统治者果然就喜欢这样的“笑嘻嘻”。
统治者先是禁绝被统治者的“激烈”,进而消除被统治者的叹息,统治者希望被统治者能够“笑嘻嘻”地接受压迫和剥削,于是他们的眼睛就只能看到“笑嘻嘻”,只肯鼓吹民众的“笑嘻嘻”。而底层民众的苦难,他们是视而不见的。于是,天下太平。
“日本人拜服骈文于北京,‘金制军’‘整理国故’于香港,其爱护中国,恐其沦亡,可谓至矣。”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异常浓厚。“金制军”,即时任港督英国人金文泰,制军是明清时对总督的称呼,我们在鲁迅的《略谈香港》一文的读书笔记中提到过。外国侵略者当然希望我们一直研究诗词骈文,一直“保持国粹”,一直“整理国故”,这样的国民何止不“激烈”,简直温顺得如绵羊,自然更加有利于他们继续变本加厉地侵略。甚至本国的统治者也是这样想的,这样的顺民也有利于他们的管控,至于损伤国家利益与否,谁关心呢?!
文末,鲁迅摘录了“江霞公太史”对于那首征诗的评语。“以谢启为题,寥寥二十八字。既用古诗十九首中字,复嵌全限内字。首二句是赋,三句是兴,末句是兴而比。步骤井然,举重若轻,绝不吃力。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洵属巧中生巧,难上加难。至其胎息之高古,意义之纯粹,格调之老苍,非寝馈汉魏古诗有年,未易臻斯境界。”
国事衰颓至此,民生凋敝至此,这些老学究还有兴致之乎者也地附庸风雅,如果这样的人再多一些,那个百病缠身的旧中国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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