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人与哭声

从地理上讲，夏日昼长夜短，冬日昼短夜长。但从生理感知上看，则相反，那冬日的夜是怎么睡都会嫌不够的。

床上的卢寒狠狠地伸了个懒腰，黄越也是刚醒。大人们已经外出做事去了，皮货该卖的卖，年货该买的买。村里乡亲们叮嘱的东西都得一一购置清楚，记好账目......事情还是很多的。

两人起得床来，刚好丁书全买回了早点。几人吃过后，便想着再出去逛逛。

还未出院门，一群捕快便是涌进院来。为首的都头扶着挂在腰间的刀柄走了出来，目光扫过三人，眯了眯眼，开口道：“莋秦府衙办案，尔等昨夜做了什么？”

“我等昨夜睡了觉！”丁书全道。卢寒、黄越也是点了点头。

都头也发觉方才问话有失水平，咳嗽两声，提高音量再次问道：“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昨夜风大，天冷，大伙屋里睡得死，未曾听到什么其他动静。”丁书全依旧不卑不亢，两个小家伙依旧点点头。

“你这脚怎么伤的？”都头指了指杵着拐的卢寒。

“山里打猎时伤的。”卢寒答道。

都头并未轻信，上前检查了卢寒脚上的伤势。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判断出少年的腿伤至少是半年以上的旧伤了。

一个老头，两个少年，其中一个还是瘸子，基本已在都头这里摆脱嫌疑了。

“敢问都头发生了何事？”丁书全开口问。

“你们隔壁院死了人......之后若发现可疑人等，及时上报府衙！”

......

隔壁院落。

院子中央躺着四具尸体，两人衙役打扮，两人穿着夜行衣。

都头皱着眉摆了摆手，几名手下便将四具尸体搬上板车拖走。

昨夜从牢狱出来的三辆囚车，六名衙役前往了三处偏僻院落。六名衙役都死了，此刻运到府衙停尸房的尸体却有十二具。

县尉背着手走过一具具尸体，有人将尸体面上的白布一一掀起又盖上。

“明面的六名衙役，暗中的六名剑客，居然都被杀了。刀口都是一致，都是一剑封喉......”县尉眯着眼睛，冷冷说道。

“是一人所为，但不全是一剑封喉！”接话者是个年轻人，一直站在县尉身旁，面色白皙清秀，话语平静，令人察觉不到话中的情感。

一旁有人闻言，便心领神会地掀开了一块尸布。那面色白皙的人走到尸体前，指了指尸体的右肋的伤口，道：“他的致命伤是这里。”

县尉看了看那道平整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死者的面容，“他是你师弟！”

“是我六师弟，是个使剑的好手。那人先是以单刀与我师弟放对，在师弟挡住对方一刀的刹那，那人便抽出另一刀，刺入我师弟肋下，同时第一刀紧接着补上了咽喉。是我师弟大意了。”

“奕铭，此等对手，能连吃掉我们三处诱饵而全身而退，你可有把握？”县尉拍了拍面色白皙的年轻人问道。

名为奕铭的年轻人迎上县尉的目光，缓缓道：“若是之前，百招之内，难分生死。但从我师弟剑上的血来看，那人应也受了不轻的伤，若再遇到，我有把握留住他！”

......

夜间，且是在城郭郊区发生的命案，对白日的莋秦县没有产生太大影响。大街上挑夫走卒、茶馆酒肆依旧。年关将近的喜悦气氛反而却越来越浓。

跟在丁书全后边的两个小家伙，此刻手中各拿着一根糖葫芦。裹着的糖衣在阳光下更显晶莹剔透，可真是好看又美味。

卢寒没有吝啬，一口一个，大口嚼着，快意感受着口中那甜中带酸的滋味。黄越却是伸出舌头，头一仰一仰地舔着，想着这次一定要买很多糖葫芦带回去。

“县城不大，这里的治理还算清明。你两随处逛逛，爷爷去个地方。午时便在那处茶馆等我吧！”丁书全说着指了街旁不远处的一间茶馆。接着又掏了些碎钱给二人。

两个少年自是知道老人要去哪里，那个离了二十多年的家还在。人老了，想归根了。

少年们也想自己逛逛，眼下自然乐于应承。

老人走后，卢寒拉着黄越又回去买了几根糖葫芦，毕竟是真的太好吃了。

天气不错，两人便是一路看得仔细。卖桃符门神的，卖泥人的，还有路边耍猴变戏法的……都是能吸引两个小家伙不少的时间。

一路逛来，来到街尾。两人的钱倒是不剩几个了，各自摸着肚子打着饱嗝，互相对视一眼，不由大笑起来，感受着这童年世界的快意人生。

“寒哥，你的拐哩？”

“啊？是啊！”卢寒也才注意到拐丢了，挠着脑袋左右四周张望了一下，“应是之前吃东西时搁在哪了吧！没事，好像也用不着了！”

“那是什么？”

卢寒顺着黄越目光看去，是个街边角落卖瓷娃娃的小货摊。摆摊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盘坐在摊前，摊桌上摆放着各样的陶瓷，十二生肖，亦或是各种憨态可掬的瓷娃娃。

老人也不吆喝，任来往的客人随意触摸把玩。

“老爷爷，这个作价几何呀？”来到货摊的黄越看了一遍，指着一个胖童子模样的瓷娃娃问道。

老人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黄越又问了一句，老人依旧没有反应。

老人一对白眉毛老长，遮住了眼睛。此刻问了两遍都是没有动静，黄越俯下身子歪着头向看清老人眉毛下的眼睛。

这老人家莫不是睡着了？这大冬天的，还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都能睡着，不太可能呀！

卢寒扯了扯黄越的袖子，低声道，“这老人家会不会已经......”

“已经什么？”黄越疑惑道。

“已经那个了。”卢寒说道。

“哪个了？”黄越皱着眉毛还是没懂。

卢寒真的拿这个伙伴没办法，翻了一下白眼也不回答了。

“他说老夫已经狗带了。”那摊前的老人开口道，声音沙哑低沉。

卢寒倒是被吓了一跳，他从未听过如此苍老的声音，看着眼前的老人，完全猜不出其年岁。皱了皱眉，随即问道：“狗带是什么？”

“便是那个了。”老人答道。

“哪个了？”卢寒又问了一句。

“哈哈！少年人，以后你会知道的。”老人笑笑也不再解释，随后转头对黄越道，“十文。”

黄越捏着手里的仅剩的八文铜钱，面露难色。挑中那个瓷娃娃，是想送给即将出世的弟弟的，也可能是妹妹。眼下钱不够，黄越的有些懊恼之前买东西没节制，吃的太多了。

“呵呵，你们山里人来买东西不会讲价的吗？”老人笑道。

“啊？噢！对。老爷爷，您这瓷娃娃能便宜两文吗？”黄越一本正经地讲价，脑后却是挨了卢寒一巴掌。

“你多讲几文钱才有讨价的余地呀！”卢寒凑在黄越耳边低声说道，接着一副看着晚辈不成器的样子。

“噢噢！老爷爷，能便宜三文吗？”黄越又问道。

“哈哈哈！只要这少年收老夫一样东西，这瓷娃娃便八文卖你了。”老人指着卢寒对黄越笑道。

“嘿！老人家，我这可是没钱的，钱都在他手里，就那八文了。”卢寒解释道。

“你这娃娃看着挺机灵的，没成想还这么机警。老夫不收钱，只要你收下老夫一样东西便好。”老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瓷娃娃。看模样是个扎着辫子，抱膝低头的女童。

两少年自然听懂了老人的意思，就是在这买东西，钱不够，只要收下对方的这个物件便可抵消不够的钱？

一向自诩脑子好使的卢寒也是迷惑不已，这老人家莫不是老糊涂了，再次与老人确认了意思后。卢寒才收下了那个女童瓷娃娃，黄越也得到了那个童子娃娃。

不好意思的卢寒从怀里摸出了一枚虎牙坠送予老人。老人接过坠子，点点头，“倒是个不错的纪念。”

“老人家，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卢寒临走时转头问道。

“讲来听听。”老人抬头说道。

“您老眼睛是一直睁着的吗？”卢寒仔细打量了一下老人那盖住眼睛的白眉，讪讪地问道。

......

离午时虽还有些时间，卢寒腿伤未愈，也的确有些累了，两人便打算先回茶馆等着。路过一道巷子时，卢寒倒是听到有童音哭声传来。

在这市井之中，各种声音都有，哭声其实也是寻常。但此刻听到那巷中隐约传来的哭声却是令得卢寒心神不宁，很不自在。

想来是错觉，许是谁家娃娃淘气了，被家长打了。卢寒甩甩头，不欲理会，径直前走。

走出十来步，卢寒心中却是愈发难受，一股强烈的悲戚之感强行涌了上来。随即一转身便往那巷中快步走去。

“诶？寒哥，怎么了？”

“去看看。”

“看什么呀？”

“看那哭声......”

“看哭声？哪有哭声？”

黄越挠了挠头，虽没听到哭声，也不理解哭声怎么看，却还是跟了上去。

巷子狭窄悠长，两侧的高墙阻挡了上午的阳光，所以也愈显寒冷。拐过了几道弯，终于看到了那哭声的来源。

一个面带喜色，眼眶深邃，浑身酒气的的男子捂着怀里的钱袋，飞快地从卢寒两人身侧跑过。带起的风令得卢寒不由捂住了口鼻。

而巷子那侧的一处台阶上，侧身站着一个浓妆艳抹老鸨模样的妇女，怀里正按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女童。女童三四岁模样，一只小手隔空对着方才男子离开的方向，哭得梨花带雨。

老鸨朝着男子的方向啐了一口，男子已经消失在巷子中，这一口倒是像朝着卢寒两人啐的。妇人倒也不在意，推门进了院墙内。

卢寒摸了摸鼻子，黄越还是一脸懵懂。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缺少人口贩卖，或明面上，或暗地里。买卖双方都是有着或可叹、或可恶的缘由。若在乱世，易子而食也是常有之事，那已是人性消退，世道沦亡的时代。

可当下却是承平日久，却仍有这等人口贩卖的事情发生，便也说明这世道并不清明，或也可说这人性不会因为太平盛世而熠熠生辉。

卢寒心中堵得慌。其实他也算不上悲天悯人之辈，以往的狩猎中，见过不少绝境中的猎物，他们同样会流露出绝望，悲哀，可怜的眼神来。但猎人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下去。

山外的世界了解不多，但山外的故事以前却是常听娘或丁爷爷讲过。如今见见世面，却是发现这里既有那主街上的繁华喧闹，也有这暗巷中的悲苦人生。

“寒哥，你怎么了？”回到了与丁书全约定的茶馆，看着一直沉默不语，心情低落的卢寒，黄越不由问道。

“你也见到了的。”卢寒回道。

“那女孩他爹可真不是东西。那女娃可爱着呢，俺要有那样的妹妹，一定好好疼着。”黄越嘟囔着。

卢寒没有接话，依旧沉默着，那女孩的哭声在脑海中一直盘桓，久久不去。怎会如此？为何听到那女孩的哭声，内心似乎也是感觉好痛、好压抑。

卢寒开始意识，困扰自己的不是因为见到那种事，而是单纯地为那个女孩而思绪不安，那女孩是谁？怎会如此牵动自己心神？

这一天过得都是很奇怪，早上那查命案的都头，那非要送自己瓷娃娃才肯卖东西的白眉老头，还有那毫无缘由困扰自己思绪的女娃。让得卢寒情绪也不由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