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姥姥家
(五)
说起姥姥的身世,我并不了解之前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我小时候她跟我拉家常里说起过一些片段。她生在凤阳,我第一次听关于朱元璋的那个凤阳花鼓的唱词就是从她口里说的,她家境不好,小孩子的时候好像是卖过卷烟纸之类的讨生活,总之就讨到了蚌埠。后来嫁给姥爷,姥爷家估计按现在的说法属于没落的士绅阶层,由于少爷出身不会操持家务,所以家里家外都要姥姥照顾。她参加工作是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关于这段,我只记得她讲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幸亏她柜台是卖糕点的,她就把点心渣渣装回家来兑上水,养活一家几口。我大姨很小的时候得病耳朵聋了,她带着大姨去北京上海求医。那时候小姨刚出生,姥爷一个人在家照顾不好,给姥姥拍了好几封电报让回来,姥姥说那会你大姨的耳朵扎针都已经有点起色了,后来收到你姥爷的电报,不得已放弃回来了,所以我一辈子亏欠你大姨呀。确实,那个年代,家家都是几个孩子,过得都相当不容易。我妈是家里老三,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管家了。我大舅是老大,性格特别倔,因为过年丢了粮票,被姥姥绑在椅子上打也不服软的那种。我大姨是老二聋哑人,老四老五还小。姥姥姥爷要出去上班,家就交给我妈管,家里钥匙和钱都交给她,所以她常说你四姨五姨都是在我背上长大的。
后来,姥姥还在军需处工作过。我记得听她说过,她搞函调工作,好像就是去相关人员的家乡实地走访调查。在那个去哪里都需要开介绍信的闭塞年代,姥姥也是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算得上是有见识,明事理的人,再加上又能说会道,所以邻里街坊谁遇到个事也都爱跟她说道说道让帮忙拿个主意,颇有威望。
当然,姥姥这些生平我都只是听说。真正亲历的还是退休后一心围绕家庭转的姥姥。印象中她就是那种走路带风很能干要强的老太太,每次周末知道我们要来就会一大早去菜市场买几大兜子菜回来进厨房忙活。一到过年更是要提前筹备好多天,后来条件好了很多家庭都去饭店吃年夜饭,但是姥姥一直不愿意去,都是要自己忙活。自己灌香肠,腌肉腌鱼,连酱豆子都是自己做。我们都劝她别弄了,她总是嘴上答应,又情不自禁地忙活起来。她总说孩子们都盼过年来姥姥家,不弄用感觉对不起孩子似的。我们开玩笑说我们不想吃您做的那老一套,吃腻了。她就大笑着一边扬手假装要揍我们一边嗔骂道小兔崽子,以后再不许来我家。最后几年,她实在忙活不动了,过年团圆饭就全靠大舅张罗,大舅做饭也特别好吃,小时候除了下馆子最喜欢的就是吃姥姥和大舅做的饭。
姥姥一辈子五个儿女,把他们一个个拉扯长大的艰苦心酸我不曾亲见。但是后来她对于五个已成家立业的儿女小家庭的操心扶持还是深刻地印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小时候几家都爱在姥姥家里团聚欢闹,我们调皮起来,姥姥总笑着撵我们走,眼不见为净。可谁都知道那是玩笑话,那会要是哪家真有段时间不回姥姥家去,她就不顾年迈说什么也往谁家跑一趟,生怕有啥事瞒着她,眼见才能心安。但是每次去子女家都只是坐一会,从来不过夜。用她的话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尤其是过了八十以后,她总说这个年纪阎王爷随时来敲门,不能在别人家过夜给人家找麻烦,子女家也不行。我们都犟不过她。
特别是因为我大姨是聋哑人,姥姥怕我大姨的闺女也就是我表姐没法得到正常的教育,所以几乎算是一直把她养在身边。我表姐也不随我们叫她姥姥,而是叫奶奶。她对表姐从小就费尽苦心,操持她上学然后找对象成家,可以算是半个妈。记得她那会中学成绩不好,为了给她寻个好去处,姥姥到处奔走,凭借别人看在她是上了年纪给予了多一点的同情以及她三寸不烂之舌给学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给表姐谋到了一所合适的学校,使得一个生在父母都是残疾人的女孩在青春期的关键几年里没有走歪路。姥姥的偏爱没有辜负,表姐是我们孙辈里最有孝心的,是对姥姥晚年回报爱最多的。因为她深深地懂得姥姥对于我们和对她的意义不一样。这三十多年来,姥姥竭尽所能地抚养表姐长大成人,弥补着这个可怜孩子成长中无法正常通过语言与父母沟通的巨大缺憾,也弥补着姥姥内心深处自己对她可怜的大女儿因病致残的亏欠。
(六)
人的衰老可能真的是断崖式的。大概也就前几年过年回姥姥家,我突然就发现她真的老了很多很多。曾经多年都是花白的头发终于全白了,原来胖乎乎的身材变得非常瘦削,与记忆中脸上总是焕发光彩,精神矍铄的形象大相径庭。操持了一辈子的姥姥终于再也没有能力付出,退化成了小孩,变成了需要子女照顾的人,进入了垂垂老矣的人生最后阶段。
最后一年姥姥完全进入失智状态,最亲近的子女也认不清了。对照料者来说,与暮气沉沉的老人终日待在一起照顾起居,是极其考验精力和心力的事。这时候上一辈多子女家庭好处就显示出来了。他们大家轮流去姥姥家值班,分担姥姥的赡养责任。我妈说看到你姥姥这样,就觉得人老了实在太可怜,活着是受罪,给子女也是带来负担。最后一个月,姥姥吃不进任何东西了,就靠营养液维持。大家都此时油尽灯枯,都还没有下狠心,我给我妈打视频电话时候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姥姥。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这四个字:行将就木。记得有人说人的死不是一个时点,是一个过程。我意识到当我几年前回去看她,发现记忆中那个爱说爱笑精明强干充满了生命光彩的姥姥已经荡然无存,变得有些糊涂木讷的时候,姥姥其实在我的心理层面就已经走了一大半,到了后来她完全失智认不出人的时候,其实已经意味着她在精神上永远离开了,只不过还剩下一副躯壳皮囊束缚着她,也羁绊着我们罢了。最后无意识地家里床上撑了一个月后,姥姥也终于在生理层面告别了这个娑婆世界,实现了灵魂的回家。
告别仪式主持人简短概括着先人的一生。九十三年的世事风雨,也不过短短几行字。我们最后一次跪拜磕头,泣不成声。按照习俗,九十多岁的老人走属于喜丧。确实,临终的痛苦无论对先人还是生者都是莫大的煎熬,离开是救赎和解脱。她老人家一生是圆满的吧,寿终正寝无病无灾是多大的福报,此刻,她一定已经在一个好地方与老姨和姥爷团聚了。
(七)
我想我们如此怀念姥姥,是怀念她曾经给予我们的陪伴、照顾和爱,更是怀念与她在一起的、与姥姥家相关的那段美好的孩提时光。当我18岁离开家乡的时候,开始品尝分离,我意识到自己要学着长大,在大人们目之不及的地方逐渐独立。而18年后,我成家立业,人到中年,开始面对一次次更大的分离,没有重逢的死别,我意识到那个记忆中的姥姥家已经回不去了,而我的童年少年也真正意义上结束了。
长大真的不好玩,要面对这么多的失去和告别。可人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就像葬礼仪式最后,生者要跨过火盆,往前走,一直走,不能回头。因为天上又多了一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地上的人。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的梦里还会有姥姥的照拂:大塘公园里还有几个孩子坐在石头砌成的小鹿背上玩闹,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微笑地看着他们,一如往昔。这是孩子们的来路,也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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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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