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昙华的气息逐渐微弱,而荼靡身子瘫软近乎跪倒在地,身体颤抖着,苍白的脸庞不自觉地打起了哆嗦,她的右手紧紧握着颤抖的左手,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她的呼吸急促,并带着不可置信,她不理解,从前那些纵使看不起她,但好歹算是熟悉的族人,今日却全都变了模样。望着昙华消散着的生命体征,她的眼眸如同心一般空洞,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倚在祭坛的旁边。祭坛上留下了了昙华的血,黏在荼靡的斗篷上,可她已经不在乎了。绝望,是啊,她很想喊出,凭什么,就连她最珍视的妹妹也要剥夺。她终究是没有喊出,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那一瞬间感觉到的,是自己无法拯救任何人的渺小和无力感。这种感觉,是与她当初在沙漠中鏖战不同的,比起那次来,似乎更为刻骨铭心。
四周围观的族人开始窃窃私语,荼靡似乎注意到,角落里一直低着头的外婆柱起了拐杖,朝荼靡走了过来,她拉起荼靡,荼靡颤颤巍巍地被拽起身,她早已因为痛苦而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可就在那一刹那,她与外婆互相凝视,她分明看见,外婆绿幽幽的的眼眸中泛着难以掩盖的红光,外婆明明也很难受吧,可是为什么……荼靡没法从族人中得到答案。
外婆命令她退后一步,然后在原地跪下。她没有选择,只能照做,雪水渗透过她的裤子,如果是从前的话,她早该冻僵了,可如今,她似乎也失去了逃离这一切的能力和理由。她触摸到了,那是被冰雪覆盖的六角阵,材质和祭坛似乎差不多,她听从外婆的指引,用风元素力将雪吹散,露出六角阵的全貌。霎时,六个角上都向上凝聚成了绿色的光柱,将荼靡包裹其中,没有咒语,没有言灵,她不清楚那汇聚而成的力量源自于何方,可那光芒分明环绕着自己弱小的身躯,她的模样显得如此虔诚,虔诚而又可笑。顷刻间,她空洞的脑海像是被注入了什么力量,一阵一阵的头痛欲裂,使她不得不弯下腰来抱住脑袋。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昙华,她还没有死。不对,昙华仍旧躺在那里,她所听到的,是自己脑海里回荡着的声响。
“姐姐……也许是最后一次叫你姐姐了吧……
没事的,不用在意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其实……我并不是不害怕死亡,可相比较而言,我更害怕姐姐因为我的死亡而自暴自弃,不用为我感到惋惜,毕竟,我的死亡,从出生那刻就已经被注定了……
那么,姐姐,来世再见吧。”
荼靡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一次听见昙华的声音,却已经哭不出来了,也许是在心里泣不成声了吧。她脑海中的强烈冲击感得到缓解,当然,她不止听见了这些,她还能够在那一刹那间看见昙华短短五年来的过往,她看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人的影子,出现在昙华的记忆里,哪怕是短短一瞬,她也能够记住他们说了些什么。
“你要记住,昙华,你的灵魂生来就是归属于神明,归属于大祭司的。”
“嗯,我明白。”
迟钝如荼靡,在顷刻间也意识过来,昙华那看似无可救药一心求死的执著,其实也是自小被那些老者们慢慢蛊惑的成果。若干年前昙华在破旧的小木屋中招呼的她,是因为她早就已经知道,荼靡是她命运的终结,一定是这样的吧。荼靡无力地捶打着地面,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明白这些,如果能早一点的话,她说不定可以拯救……
“你没有能力拯救她,没有人可以。”外婆的话语如同利刃贯穿了她的胸膛。她的瞳孔一震,对着外婆,内心的悲痛和复杂交织,绿色的法阵随即消散,荼靡站了起来,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不同的变化,她的双手,似乎更有力量了些。
昙华已经彻底没了气息,外婆将盛有圣火的火把端到荼靡面前,荼靡摇了摇头,却对上四周人们严肃而凶狠的目光,她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痛苦而又无可奈何,她抬起手,让火焰蔓延到昙华的身上,噼里啪啦的声响让人胆寒,烧焦的味道让荼靡无法忍受。外婆说,火花之后,昙华的灵魂就会回归神灵了,灵魂有了归宿,那么她一定也会幸福。
“真的吗……”荼靡现在已经无法完全相信身边的所有人,现在的她,已不是希望幸福,而是希望清醒。
大火在那座充满着血与泪的祭坛上燃烧了一天一夜,荼靡没有离开过片刻,她留在焰火的旁边,仿佛能从中看出一些虚幻的投影。她是真的能看到,可是又看不清,她宁可相信这是幻觉,她听见了无数次源自于昙华的呐喊,可声音早已模糊不清。
是我,亲手杀了昙华吗……
眼前只有火焰的烧灼声,因为她之前跟外婆说好,她想独自和昙华待一会,于是外婆就引导着族人下山去了。
为什么死的一定得是昙华呢?也许是名字的缘故吧,她早该发现的,家族中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其独特的寓意,昙华即昙花,意为“刹那的美丽”,她早就有这种不好的预感,但最终总是被“传闻都是虚假的”所打破,没想到最终现实还是倒打了一耙。昙华死在了荼靡花下,荼靡亲手火化了她,而昙华生前还待荼靡如亲姐姐……荼靡气愤地向身旁的松树挥舞着拳头,那棵生长了百年、饱经风霜的树发出一声急促吱呀的响声,从中间被折断,轰然倒地,在地上掀起雪尘。荼靡愣了愣神,自从昙华死后,自己的力气大了许多,从前的她因为力气小只能拿起最细的长剑,可如今……荼靡明白了所谓献祭的意义,说到底,都是献祭者将力量献给大祭司吧。荼靡意识到自己被蒙骗了许多,但她还想再等等,如今的她还是太过弱小,无法以一己之力揭示所有真相。
对了,说起名字,自己的名字倒与昙华有联系的意味,荼靡,所谓末路之花,是在黄泉之路的尽头才会盛开的洁白花朵,竟是故乡用于祭祀的花,而那种花在故乡也已经绝迹十年,荼靡多多少少感到不安。
荼靡抹去了眼角的泪痕,新的黎明即将拥抱地平线,她在这里凝思太久了,彼时的昙华早已化为一滩灰烬,被霜雪无情覆盖后被风埋葬在了神社。昙华说,让她好好活下去,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上承载了昙华的一部分,她必须得坚强地活下去。
“我们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是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们会转弯,会矮一截,会低头,会假装没看见,会忘记……”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出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面对神社,她一拜而别,哪怕从未见过神明,她仍旧相信着祂的存在。
眼下当务之急是去找外婆。
熟悉的“吱呀”的声响,她推开门 ,空无一人,外婆又不在家,但她不着急离开,她去看了昙华的房间,她的小床已经撤走,可卡通花纹的小被子还整齐堆在外婆床上,她扭过头去,她早已习惯这次别离了。
早上雪停了,外婆的脚印依稀可见,她沿着痕迹跟上去,就像小的时候无数次跟在外婆身后探山一般。而这次不同,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外婆的脚印所指向的,是数十年她从未涉足的禁地,而是就听外婆告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前往东南角的禁地,那里终年被雾气覆盖,听话的荼靡还从未进入此处。真的要进去吗?她问自己。进去吧,进去吧,内心一万个声音在催促着自己。荼靡咬了咬牙,冲入雾气中,她顺着脚印走,以防止自己在浓雾中失了方向。外婆走的近乎是一条直线,让她不禁怀疑起这禁地真正的面貌来。好在路并不是很远,她很快便见到了外婆。
外婆背对着她,但却猜出了是她:“来吧。”
“外婆……”一时半会,荼靡忽地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现在应该有许多疑惑,许多不解,许多苦痛,许多愤懑吧,”外婆站起身来,荼靡看到她背后的是一座新建的墓碑,没有说话,“这是昙华小姐的无字墓碑,唯有每一个灵魂足够纯粹的献祭者才会拥有无字墓碑。”
荼靡依旧没有说话。
“吓到你了吗?呵呵,这块地方,向来只有大祭司才被允许来到这里,你将来也会被安葬在这里,好好看看吧……关于昙华,很抱歉,天命难违,我也无能为力。”
“可是……为什么……”
“和你们大祭司一样,献祭者出生时同样会有狐狸的纹样,不过是黑色的,它象征着大祭司缺失的力量,将会在献祭者五岁那年尽数归还给大祭司。”
“所以,昙华生下来,就注定在五岁那年死去……”
“是的,不过那孩子很坚强,或许也是因为你,才给了她一些不平凡的意义吧。”
外婆的话一针一针地刺痛着荼靡的心,带着终将早逝的命运出生的昙华,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
“那,为什么……难道我即使身为大祭司也无法拯救吗?”
外婆短暂地思考了下,摇摇头,随即又若有所思地半点了下头:“也许可以吧,但……”外婆的目光聚焦在昙华的墓碑旁边的另一块输有文字的墓碑,上面攀附着一株开着白花的蔷薇,毋庸置疑那是荼靡花。
“这是……上一任大祭司的墓碑。”
“也是唯一一个一百来岁就早逝的大祭司。”外婆说着,眼里似乎又闪烁出泪光,荼靡想起了十年前的景象,那个阴冷的风雪夜,外婆也表露出那样的痛苦,“那是我年轻时最好的朋友的女儿,挚友生完她就去世了,她可以说是我的干女儿。”
“也就是说,外婆也是她的代理大祭司?”
“嗯。”
“她曾经跟我说,她想要反抗族里一直以来每十年献祭一个孩子的传统,却突然在十年前的献祭前自缢身亡。”
“是因为违背了‘祂’的意愿吗?”
“我无从得知。”
“你可以看到那边辽无边际的无字碑,我见识了三十多位孩子像昙华一样的死亡,我甚至能够叫出每一个孩子的姓名,可没有一个孩子能像昙华一样那么从容地面对死亡。”
荼靡再也不能压抑住她强忍着的泪水,脑海里循环播放着的有关昙华的点点滴滴没有一刻不刺痛的着她的心,她下定决心想要去改变这一切,可昙华对她好好活下去的期望却又成了一次冒险。她紧紧抱住外婆,将脑袋整个埋在她的怀里,她明白,外婆在祭祀时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神明,对祂那些虔诚忠心不移的信徒们说的,在这座白茫茫的世界里,外婆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我真的,真的好崩溃,哪怕拥有了一切都不能改变昙华已经逝去的事实,我害怕没有昙华的日子生活一下子又成了黑白两色,害怕昙华对我的期许将永远不会实现,害怕我往后余生还要亲手夺走这么多年幼孩子的生命……”
外婆搂住了她,对着她的额头亲吻:“孩子,神明会护佑你的。”然后仍由荼靡在她的怀中愈哭愈烈,然后渐渐没了力气,昏倒在她的怀中,她勉强地笑着把荼靡背回了家。她比荼靡见过更多的生死别离,可为什么还是对十年前的故人离世而难以忘怀。对了,她今天是来为昙华立碑的,顺便再悼念一下某个故人。她早该释怀了。
往后的生活照旧,大祭祀结束后,不久应当是信任大祭司的上位仪式,那也许是每个大祭司少有的能亲眼目睹神明面庞的一个仪式,荼靡想在那场仪式上问个清楚。如果祂极其不讲情理的话,势必要大打出手,荼靡一介凡人,自然不能够与神明抗衡,可至少,她得撑过几个回合,让神明见识一下自己的决心。于是,她每天天没亮就去了她旅途刚开始时停留过的洞窟,对着冰晶反射出来的自己的轮廓练习闪避的技巧。
在这个期间,荼靡也不少去村里的图书馆,寻找一些被隐藏在岁月里的秘密,她往往是一无所获,而这天,她却在一本陈旧的童话书里看到了一张书签,上边稚嫩的字迹分明写着:“荼靡今天也要开开心心的!”署名却被划去了,那不是昙华的字迹,不是自己的,更不是外婆的,她能够确信没有别的人会对她写这样的话语,可这又是谁写的呢?荼靡一回想其从前的记忆,脑袋就发疼,五岁之前的记忆消散一空,唯独那白色头发的狐狸还一息尚存,不过自从她回到故乡和昙华再次度过最后一段美好的时光后,她已经很少梦见他了,不过,这封书签,似乎有很大可能是他写的。等等,回忆里的昙华,和回忆里的他,似乎胸口都插着被鲜血染红的荼靡花吧,也就是说,他就是十年前被献祭掉的孩子!
她立刻冲出图书馆,奔向那座墓碑群,可是无字墓碑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她无法判别到底哪座才是他的,不过可以确信,十年前,一定也是荼靡亲手杀死的他。
荼靡心里拂过片刻的悲伤和惋惜,毕竟这是自己身为大祭司的职责所在吧。
她曾经询问过关于自己所缺失的那份记忆的问题,而外婆要么闭口不答,要么就表示从前没有一位大祭司有这样的现象。
“真奇怪……”荼靡一边嘟囔着一边回了家。
“我回来了!”屋里寂寥没有回应。
“外婆?”她轻轻地推开外婆的房门,门只能够推开一条小缝,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挡着, 她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用风元素力将门后的物体抬起,推开门后,那物体不是别的,竟是晕倒的外婆。
那个冬天注定寒冷。昙华背起外婆,就像外婆之前把哭晕了的她背回家一样,她一刻都不敢停留,眼下,她只有把外婆交给镇上的医生这一唯一选择,刺骨的风在她的耳边划过,吹翻了她头蓬上的帽子,但她顾不上扶正,带着外婆继续下山。这期间,她若有若无地听见了外婆的喃喃声,可她什么都听不清。
赶到的镇上的小诊所,将外婆安顿下来,经过一番检查后,年轻的医生表示外婆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但实际上身体的各项器官都开始急速衰退了。
“呵呵,那有什么,我早已过了狐人的三百岁大限,剩下的日子都是找神明借的,总归是要还的,可我总得看到荼靡成长为合格的大祭司的那一天。”外婆躺在床上,年迈的她早已经对死亡无感。
“外婆……”
“哎呀,一个人,总得要到老年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时光的缓慢,不过,荼靡,你的未来,远比你的过去漫长得多。”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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