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景仰的唐朝(郭艾晨)
打心底,我很景仰唐朝,尤其是盛唐,是诗人最多的朝代,也是将艺术与神话结合得最好的朝代,最接近“神圣诗歌”和“文化狂欢”的朝代。比如游仙文学起源于庄子和屈原,盛行于六朝,深化于唐朝,尤其是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魔白居易、诗鬼李贺,将人性与神性结合起来,突出了神的人化和人的神化,尤其是神仙的个性化、人格化、哲理化,成为文化极致生存的各种隐喻。比如李白的游仙诗,散发着一种浪漫、天真、纯粹、傲俗的艺术气概,是一般的“游仙诗人”所难以比拟的。我学李白,写李白,恰似谪仙复活,无需多加研读揣摩,活灵活现,庶几吾亦谪仙也。唐代的传奇小说、花间词派,也体现出人性与神性结合的特点。宋代以后,文化趋于世俗化,那种“罗曼蒂克”和“波西米亚”的艺术气概,几乎再也没有了。在世俗文化和程朱理学的双重笼罩下,文学中的“人”越来越“小”,“小人遍地”,仿佛被剥夺了“仙籍”,被剔除了“神性”。《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均存在部分的神化,看起来却更像是表达的策略与阴谋,存在社会矛盾、真实人性、双重标准的强烈投射。“四大名著”如果“倒着看”,它们的主题可能完全变味了。
李白的诗歌还带着中国式的自然主义色彩,率性而为,自由舒展,认为人的自然本性是一种“宇宙真理”,因而自然之子是一种“天地人”,“大写的人”。因此,他看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主张“天子呼来不上船”。正因为此种磅礴气度,李白的诗与裴旻的剑术、张旭的草书合称“唐代三绝”,代表了盛唐气象。大约正因如此,曹雪芹借林黛玉教导香菱之口,声称很喜欢盛唐李白、杜甫、王维的诗歌,很喜欢六朝“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诗歌,不喜欢扭捏作态的李商隐,不喜欢自我压抑的陆游。林黛玉的原话,是嫌弃陆游的诗歌“浅近”,“格局”小,而我的理解,是认为路放翁放不开,自我压抑,作诗是“挤牙膏”,缺乏人的灵性和神性。陆游信奉儒家,兼爱史学,自然没有自由舒展的艺术气质,诗歌的格局不大。李白将男人捧上天,也将女人捧上天,其《清平调》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温庭筠《菩萨蛮》亦云:“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诸多的唐代男诗人纷纷赞美女人,将女性描述得像是花朵、花神、女神,以提高女性们的文化地位,因为那个时代的女性都是盛开的牡丹花、菊花、海棠花。他们的笔下极少有“魔女”“毒妇”的刻板化形象,而这一点被后来曹雪芹的《红楼梦》继承了。即便是“一代女皇”武则天,也写有极具女儿态、女儿情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当然,唐代的女诗人们、女艺人们、女道士们心领神会,投桃报李,对男性文人们尽情“敞开怀抱”,“被翻红浪”,“快意江湖”,“相得益彰”,而且自由开放的社会舆论,对之持以较为宽容的态度,视为“文坛佳话”。我甚至要说,这是一个“渣男”与“渣女”共生的时代,没有谁对不起谁,男女之间“相互玩弄”而已。不像是宋代的李清照,改嫁他人,还被朝野耻笑,遑论纵情声色。设若李清照生于盛唐,遇见李白,两个嗜酒如命、本性豪放的男女,定会将长江水搅翻了。唐代的女诗人们毫不忌讳说想念男人,男诗人们毫不忌讳说想念女人,甚至毫不忌讳说自己携妓出游,视为文人风流。李白的诗歌表露出一种“双飞情结”,尽情享受生命的美好。其《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戏有此赠》云:“携妓东山去,春光半道催。遥看若桃李,双入镜中开。”其《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云:“出舞两美人,飘摇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其《江上吟》云:“木兰之楫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其《双燕离》云:“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此处的诗意便显得有几分暧昧了。我总觉得李谪仙原本属于“天上人”,不属于人间,在命运里和诗歌里,皆无“双飞燕”的理想爱情,其生命中的每个女人都抓不住他的心,只因为他以天下为家,是“大写的人”。相比之下,极度推行“道德净化令”的时代,无疑是文化创生力急剧萎缩的时代。如果唐朝推行“道德净化令”,那么不仅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众多著名诗人都要被问罪,而且唐朝整个21位皇帝恐怕要被统统枪毙,只剩下一群蝇营狗苟、碌碌无为之辈。这便是所谓的“平庸之恶”,好比是给孩子洗澡,将孩子和脏水一块泼掉,方才显得自己干净,天下干净,殊不知通往天堂的路,亦是通往地狱的路。
唐代也是女性自我意识最强、潜力开发最多的朝代。唐代的后妃们、公主们是历代最彪悍的,诞生了唯一登基的女帝,而且先后涌现出207位女诗人,是历代中最多的。唐代女性的众生相大致如下:长孙皇后的贤德,武则天的阴谋,上官婉儿的淫荡,太平公主的霸气,高阳公主的玉枕,安乐公主的毒药,玉真公主的沙龙,杨玉环的沐浴(白居易《长恨歌》),谢阿蛮的舞蹈(擅长《凌波舞》),关盼盼的胡旋舞,公孙大娘的剑舞,红拂女、聂隐娘的剑术(杜光庭《虬髯客传》、裴铏《聂隐娘》),刘采春的戏曲(擅长参军戏、歌舞戏),张红红、杜秋娘的歌喉(张红红擅长《西河长命女》,被唐代宗封为昭仪;杜秋娘擅长《金缕衣》,被杜牧写进《杜秋娘诗》),裴兴奴的琵琶(白居易《琵琶行》),薛涛的古琴,李凭的箜篌(李贺《李凭箜篌引》),伍卿的古筝,鱼玄机的诗歌,薛媛的绘画,曹文姬、吴彩鸾的书法(曹文姬被誉为“书仙”),李冶的茶道(茶圣陆羽的女弟子),崔莺莺的多情(元稹《莺莺传》),张倩娘的痴情(陈玄佑《离魂记》),霍小玉的清醒(蒋防《霍小玉传》),李娃的奉献(白行简《李娃传》),谢小娥的侠义(李公佐《谢小娥传》),狐狸精的正气(沈既济《任氏传》),张婴妻的复杂(沈亚之《冯燕传》),颜令宾、章台柳、商玲珑、谢好好、张好好、灼灼、萧娘的歌舞声色,还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唐代题材的小说《西游记》《镜花缘》中,都构建了“女儿国”,让唐僧师徒等羞愧难当,逃之夭夭。《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最后被贾府“当权派”和“颠覆派”给抄检了,生离死别,人去楼空。现代以来,胡兰成《今生今世》、顾城《英儿》、葛红兵《沙床》,力图构建新的“女儿国”,都崩塌了,被骂作“伪君子”。
凭我的宏观感觉,在自由、开放、多元的唐代,女人们兼具人性与神性的特点,通达乐观,积极向上,而且身心和谐,经脉畅通,极少有乳腺癌、阴道癌、气血不足之类的妇科重症,极少有备受压抑、精神分裂、抑郁致死的案例。这些“妇女病”大多是被气出来的,被压抑出来的。元稹离开了崔莺莺、薛涛,两个女人都没有被气死,而是选择过自己的日子,坦然面对人生的常与变。不像南宋陆游、戴复古,被迫离开心爱的女人,两个女人痛苦不堪,天塌地陷,一个抑郁而死,一个投水而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压抑感,似乎是南宋以降中国知识女性的普遍情绪。明代的冯小青,清代的贺双卿,都是死于极度压抑,而且都是英年早逝的天才女诗人。汤显祖《牡丹亭》李的杜丽娘,也是这么英年早逝的,而昆山读者俞二娘、临安伶人商小玲、扬州诗人冯小青,纷纷因此剧而断肠亡故,应该说是“共情而亡”。可以说,这些都是被程朱理学给“坑杀”的,患得患失,不堪一击。《红楼梦》中的黛玉之死,应该具有抑郁致死的重要成分。按照潘光旦的精神分析路数,她们都患有因得不到认同而产生的自恋症。2010年版的电视剧《红楼梦》,将黛玉之死处理为“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裸死,遭到多数观众嘲讽,而我觉得裸死具有自由奔放的天然美,这种格调不属于明清时期的林黛玉,而属于唐代的鱼玄机。
最近,我读了么振华、吕璐瑶《离形去智无累乎物——遗言中的隋唐女性世界》,证实了自己的这一感觉。该书得出的观点是:“不少唐代女性将生死视作必然之事,从而心态坦然,没有忧惧之心。”宰相张弘靖外孙、太常寺协律郎郑当之妻王缓年仅27岁病逝,临终告诉丈夫:“寿夭阴定,非人能易,勿药俟命,鼓盆当师。”她还平静得抚摸着其五岁儿子说:“愿以此故,无远吾门。”此前张弘靖担任幽州节度使,其幕府韦雍之妻萧氏死于内部朱克融叛乱。朱克融统军务,囚其帅张弘靖,亦劫韦雍。其妻萧氏闻难,与丈夫皆出。韦雍临刃,萧氏呼曰:“我苟生无益,愿今日死君前。”刑者断其臂,乃杀韦雍。萧氏断臂忍痛,是夕亦死。研究发现,这些女性大多是“佛、道二教的信仰者”,将宗教的神性与世俗的人性相统一,从而具有“大女人”的品质。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武则天去世时,为何要求将陵墓修成类似巨大的裸女形状的建筑,而且墓碑是无字碑。她只想证明女人也能当皇帝,也能治理天下。武则天运用裸女的形式安葬自己,恰恰符合中国式的自然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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