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鱼尸
雪下得很厚,厚得足够把他的沉默埋葬。满目的莹白也没有让他的心亮起来。
五十年了,他像一棵树长在这里,一个地球边缘各种风时有来袭的小村落。
他给不同性格的风取过名字。陀螺风把贝儿卷进风柱里旋转,待它四足站稳,不分东西;扫堂风专挑长满苔藓的地皮掀开丢进峡谷;海鞘风吞进去吐出来的鸡鹅们一毛不剩……
没有了羽衣的保护,鸡鹅们蜷缩堆叠在一起不愿意出舍。他只好操起木棍,到它们的舍前敲敲打打,嘟嘟囔囔,让它们出来截取太阳闪落下来的光芒植入毛囊,让羽毛从光秃秃的身上迅速长出。
他和贝儿从地里回来,看到院子里赤条条地瘫倒在地,眯着眼睛晒太阳的鸡鹅们,会把肩上的农具放下来瞧上一会。脸上还会泛起微笑,但笑里总是带点讥笑的意味。
他是这里仅剩的一户,原有的几户居民陆续地离开。而他的根须与这块土壤纠缠在一起。他固执地认为,这里是地球的末端,有着世上最干净的空气和水。
的确,除了怪异的风时有造访,绵延千里的峰峦,草如水洗,天水澄碧。这里应该是神仙居所,他住这里,他就是神仙。他的生活有着持久的平淡,却像是踩着黑白琴键舞蹈,轻快舒缓的曲调,听给了月亮,听给了星辰,听给了寂寞的群山。
但自从贝儿死后,他觉察到世界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当腐臭味钻入他的鼻孔,他更加确定了这种变化。
春夏时节,山坳里香雾弥漫,熏衣草仿佛从地上长出了彩虹,层层叠叠气势浩大,但他还是闻不出一点香气。这样下去他的血液,他的肉体终将腐臭,难道香气从这世界消失了?
不会,他摇头,摇了摇灰白的头发乱长一气的脑袋。但他的思绪从来就不曾停止。草香,花香,米香,它们怎么会消失,不会,即使天地翻覆……
秋日,太阳炽白,他带着贝儿沿着江边溜达。这时一条硕大的鱼向他游来。快到岸时它向空中喷射出一条黑色水柱,接着在污水里疯狂地扭动翻转,像是在痛苦挣扎。
贝儿!你不要动,在这里等我!
贝儿驯顺地将尾巴耷拉下来坐下。
他走入浑浊的水中抱住鱼,鱼便是不再挣扎。
放到沙滩上的鱼放缓了扭动,双腮翕动,嘴巴一张一合,几分钟后再次吐出一口墨色汁液,呼吸渐停。
阳光下,一弯修长银白色的鱼鳞光四射,仿佛是从天上坠落下来的月亮放大了倍数。
瞧啊!贝儿,它叫银龙,你看它有多漂亮,它要是活着,我们会不舍得捉它的,你说对吗?
他浊声浊气地说,叉开结实的腿,双手紧握鱼身,一个猛力绕在肩颈上。
现在他要把它带回家,一个五六十斤重的鱼尸。
他没有把它烤熟了放餐桌上,而是卷成一团,包上几个桑叶,系上草绳埋到院子前陡坡上的银杏树下。木碑上用炭火棒浅浅地刻下了“银龙•卒年:二一二〇”。
几天之后,贝儿不见了。从未发生过的事。
他的贝儿一向乖顺,但不乏勇猛。海鞘风来袭时,它与鸡鹅们结成同盟,上窜下跳,试图咬住海鞘风的咽喉。只是透明软体动物似的海鞘风变幻莫测,每次迅疾的躲闪都让贝儿扑空,使它黑色发亮的皮毛落得点点斑秃。那是海鞘风吻过的痕迹。
可现在贝儿不见了。它不能出事,它准会回来。一天有几次他用自说自语安慰自己。
当过了五天贝儿还未出现,他的担忧驱散了自慰,彻彻底底。劳作之余四处张望得越发频繁。但视野搜到的只有飘浮在云海里的山巅,静静地流淌的山泉,还有四处不时传来沙哑,短促,细碎,长吼,各种交杂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他看见了贝儿。但不是在家,而是站在遥远的山巅正望着他。
贝一一儿一一!你快回来一一!他欣喜地举臂挥摆,用宽厚的手掌括了个喇叭,扬出去的声像是抛出去的气球在山谷里浮浮扬扬。可是贝儿一动不动,只是摇了摇尾巴,呆呆地与他遥遥相望。
事实上贝儿多次试图回家,站在山上满心眷恋地望着那座深嵌在山脊的小茅舍,一个给它温暖,给它快乐的住所。尽管进进出出的影子只有玉米棒大小,但它能认出那是常和它说话,一直给它肉吃的主人,是它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的直立行走的人。他还是个捕猎高手,山兔,麋鹿,豪猪,他们有吃不完的肉。
几天之后,日暮时分。贝儿披着一圈黄灿灿的霞光出现在院子里。
失而复得让他快乐无比,这一刻深切地感受到他不能没有贝儿。他拍拍贝儿的脊背,揉揉它的头。
贝儿!你去哪了走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是不可能迷路的。他声音朗朗,快乐使他望着贝儿的眼睛泛出奕奕神采。
他又蹲坐到贝儿前抚摩着它的头,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饿没饿着?
贝儿望着他并没有表现出见到主人时的欢快,目光呆滞忧郁。这次回来,它像是藏着心事,不再像过去充满活力,活泼好动了。
晚上,他杀了一只鹅,总比风干的兔肉新鲜。但贝儿没有像过去似的狼吞虎咽眨眼间吃得净光。他非常想破解其中的原因,但此时的他只能怨上天没有给它说话的能力。
一天,老人从地里背着一袋子红薯回来,贝儿没有像以往摇着尾巴出来迎他。自打它失踪回来,总是昏昏沉沉,茶饭不思,身上消瘦了许多。他走时它正在睡觉,他现在正要喊它,见贝儿死了,死在银龙鱼的木碑旁。
一锹一土,土壤是那么的坚硬不再松软。
你的父母可是都长寿的……可你才四岁,怎么就……。贝儿的死让他百思不解。
贝儿安葬在那条鱼的墓旁。它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当他把贝儿的墓碑用锹拍实,便一屁股瘫坐在墓前,头深深地埋到胸前。
这时,旁边的银龙鱼从墓碑旁探出头,抖落掉头上的泥土说话了。说它是从一个深宅大院逃出来的。
它的主人每天穿着华美的圣袍,在珠光宝气粉黛佳丽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坐在天府上,俯瞰着仆人们日夜为他们忙碌。
成车的蚂蚁们关在囚车里,被车夫们拉进壁垒森严的高墙大院。身穿白大褂的人从蚂蚁的动脉抽取血液,注入锅中。蚁血经过高温熬煮,渐渐变色,金色的浪花在巨大的铁锅里沸腾,进入流水线。金砖金条成墙垒壁,金链手链无处不挂,甚至于耳朵鼻子。
老人的眼前浮现出金灿灿的渡轮。轮下蚂蚁的浮尸呈黑色的浪涛在漆黑的夜空下汹涌,时而咆哮着壁立千仞。
银龙鱼说,天知道它有多不情愿在淫奢的目光下游来游去,成为他们赏玩的尤物。它更不忍听蚂蚁们割断动脉时的哀嚎。惨烈的哀嚎声刺穿了它的耳膜,使它的耳膜常年血肉模糊。它抑郁成疾,加上炼金造成的污染,使它的脏器严重受损。但它每天还要忍着疼痛在他们面前故作轻松地表演,他们越是喝彩和尖叫,它越是感觉自己像小丑,与自身的高贵身份相悖。终于在一个深夜它逃脱出来,千辛万苦才遇到他。
至此,老人对贝儿的离家出走和死因才恍然大悟。
是啊!我可怜的贝儿,你的嗅觉可是要比我灵敏几千倍呢。想到贝儿死前嗅觉给它带来的折磨,想到那次贝儿出逃后冒着一死的后果回到他身边,他心痛欲裂。
贝儿死后不久,他才感觉到腐臭味来势汹汹,强占了他的嗅觉,强占了整个世界。
水源已污,万物染疾,这世界果真不再有香气了啊!这是他沉默之前仰望星空说的最后一句话。
沉默。
巨大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迫着他。黑色的太阳每天照常升起。
二月一过,漫山遍野的积雪成千万条细流无序、自由、各自欢快地奔向大江大河。春雷躲在穹幕后酝酿着叫醒冬眠的生命,树,草,黄蜂,地鼠,蚯蚓……
早起老人站在院子里,默默地环视四周,转身回屋,从简陋的松木柜子里取出一陶罐自酿红酒来到贝儿的墓前。
殷红的酒液一杯杯地从他的喉咙流入他的血液,他与贝儿说了一天又一天的话。声音干涩,断断续续,像干枝枯叶抖抖瑟瑟。
黑色无光的日球升又复落。
他的话终于也要落山,落进黑洞长眠,疲惫排山倒海地拥来将他的眼帘拉下。
多年后,一组照片在媒体的曝光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
那是一支考察队拍下的照片。
考察队在深山里,除了发现几处荒废的房舍,还发现两座坟墓和一具奇特的尸骨。
两个从地面隆起得不高,立碑很小的坟墓来看,他们估计里面葬的是幼小的孩子。墓碑上的字已蚀化得无法辨清,其中一个隐约可见“龙”字,另一个像是“儿”字。尸骨在“儿”字的墓前。
那具尸骨不同于大部分人死时呈一字状。而是肋骨陡立,像一只正在爬行的巨蟹爪罩住下面的头盖骨,头盖骨四周是由髋骨、股骨、胫骨、足骨围成的一个圈。
专家们用软件将尸骨复原的结果,是一个人的盘坐姿势,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二至一米七六之间,年龄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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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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