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
儿时的日子格外漫长,盼望着长大的我,感觉自己不是生活在土地上,而是生活在音乐里。上小学时,母亲买回一把小提琴,她郑重其事地说:“这把琴25元!” 在一毛钱可以买五颗牛奶糖的年代,25元无疑是一笔巨款了,当时家里并不富裕,但母亲觉得孩子们一定会用得到那把琴。
琴是普通的练习琴,带着淳朴的生涩,父亲拿起琴,煞有介事地开始比划,弓子却直奔灯泡并在瞬间击碎了它,引来全家的大笑。夏天到来时,我加入了少年宫演出队,参加演出并接受芭蕾舞训练。
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被一帮小同学的提琴合奏吸引住了,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演奏者是我的同龄人,他们的表情严肃得有些夸张。其中一个小不点,还留着清鼻涕,却像邱少云似的一动不动地拉着琴,任脸上的鼻涕飞流直下似小溪蜿蜒。
演奏的曲子叫做“南江村的妇女”,那是一部朝鲜电影的插曲,电影看过无数遍了,歌曲早已浑然入心,但小提琴的演奏却给了曲子全新的诠释,不仅使我看到了南江村的妇女,还让我看到了从未经历过的浩瀚世界。曲子结束时,我已恍惚成一个傻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师走了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这位同学,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怯生生地伸出手,老师端详了几秒钟后说:“哦,不错,小手指够长,加入我们的新生班吧!” 我兴奋地点头,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以后,我骑着自行车,一手拎着琴,一手握着车把,颤颤巍巍骑到老师家开始学琴,其实不是骑,而是把腿从横梁下伸过去,俗称“套档”,十一岁的我刚学会这种独特的骑法,它只属于小小少年。
一天下午,我兴致勃勃地骑到拐弯处,迎面急驶而来一辆汽车,司机是一名小战士,他似乎并没有看到路边的我,紧急关头,我毅然决然地把自己摔在了马路牙子上,磕破的膝盖鲜血直流。
出了这次意外,母亲用缝纫机给我做了一个绿色帆布琴套,这样,我就可以把琴背在肩上,不用再一个手拎着琴骑车了。
我在旋律里看见了,温暖的家,鹅黄的灯光。我成了不敢走远的孩子,时刻眺望着那扇门。音乐给了我难以言传的安详,内省的精神一直伴随了我的一生。特别是交响乐致新大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成了我的精神后方。舒曼的小夜曲给了我小资情调的哀伤。
当初学琴是因为好奇,后来坚持是因为虚荣心,再后来变成了现实的考量,以为会成为专业人士,再后来发现天赋不足够毅然放弃了做专业的梦想,但后来放弃后才发现音乐竟然带给我那么多好处,豁达心胸,生活品味,情趣高雅,憧憬美好,在困境时不倒下,有超级的毅力面对任何艰难,珍重生命,不随意接受爱情。
再后来,我发现音乐对文学的影响,文学的心是无法解释的,渐渐地我意识到此生的使命就是创造,不断地创造,让人生拥有品质。音乐不只是感觉的艺术,她还帮我们建立起对美好事物的认知。在音乐中,人们的交流会充满善意。
我的第一个小提琴老师姓李,个头矮小,嘴大唇厚,牙齿七扭八歪,说话结巴,外号“李结磕”。人虽矮小,教孩子们学琴却很有一套,每周一课,他只示范一遍,学生们听过后便记在心里,回去练好下次再来时,要拉得八九不离十才可以开始下一课。那时没有录音机,我们的耳朵都被训练成了神耳。
那个年代,老师教学生分文不取,第一次到老师家时,发现他家很小,几乎是一贫如洗,只有墙上挂满了学生们演出的照片,一个节拍器站在桌上左右摇摆着,有条不紊,像催促着什么,我瞪着好奇的双眼,等着前面的学生汇报结束。
轮到我了,我打开乐谱,开始拉琴,初学阶段老师对音准要求极高,过了这个时期,最重要的就是毅力,上他的课对我们是一个挑战。很多孩子因无法每周完成作业,不敢再去,便自动淘汰了。
冬天到来时,最初一起学琴的三十个学生,只剩下了三个。这个时候,李老师开始认真栽培留下的人,偶尔,有人拉得令他满意时,他也会咧嘴一笑,露出东倒西歪的牙齿,灿烂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像一颗没长好的向日葵。
儿时练琴,始于一个叫做“霍曼”的练习册。第一册开始时,只是反复在第一根弦上练习,那曲子叫做“晚间散步”,这一散步就整整散了一个多月。音乐激发了我的想象力。就像舞蹈,音乐用她自己的语言讲述故事,不同的人在里面听到不一样东西。
反复不停地在一根弦上拉锯:咪咪发发搜,啦嗖发,宛如锯木头,锯得家人心如刀绞,惶惶不可终日。不愿打扰家人,约了一个琴友,来到小公园,站在树下一练就是一个小时,蚊子摆出吃人的架势,但我全然不在乎它们把我当做饕餮的目标。内蒙古的夏天,天空湛蓝透明,微风习习,野花开放,小鸟欢唱,天空下小小的我心中充满莫名的欢乐,仿佛长了翅膀飞向远方。
学校在停课,拉琴的人却乐在其中,畅享在音乐的世界里宛如一只快乐的蝴蝶,“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蝴蝶找寻未来和希望,甜蜜忧伤各自参半。
现在,我才理解了人们说女孩子要富养的道理。学习小提琴,使我感觉自己从一个下里巴人变成了阳春白雪,其实我一直是下里巴人,但是音乐使我有了错觉,拉琴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公主,而不懂音乐的男人都是七个小矮子,没想到这种幼稚的想法保护了我的一生,曾经的女友问我,你年纪轻轻就能对帅哥的追求如此淡定,我答,我哪里是淡定,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公主而已。
有人说,”一个技能如真正属于你,需要保持一万个小时以上的练习,然后会有质变。” 这话确实不假,在这种反复的练习中我感受到了未来,音乐虽抽象,却鲜活而生动,那份憧憬让我只记住美好,忽略琐碎和忧伤,终于,我的技巧慢慢提升,可以拉一些曲子了。
李老师除了鲜有的笑脸,也送出鼓励和表扬。一个人的少年时代,赞扬具有特殊的能量,音乐上只有一点点天赋的我,竟然一鼓作气,坚持了下来。
初二时,父亲被调到另一个城市工作,我不愿离开琴友和老师,和母亲抵抗了一个多月。但母亲已帮我联系好了学校,那学校有个乐队,欢迎我前去报道,我只得乖乖就范,父亲给我找了一个新老师,她是那个小城里最好的独奏演员,江老师个高肤白,长得很美,气质与众不同,是那个枯燥年代里盛开的一朵奇异之花。
每次见面之初,她总是先奏一曲梁祝,令我泪光闪闪,五体投地,然后听话得如同归顺的绵羊,这时她才带着几分骄傲开始新的一课。当时我就觉得,拉琴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风景。那份美不仅愉悦眼睛,更会让耳朵怀孕。她教的课程叫做“开赛”,里面有指法和弓法,换把位以及颤音等各种技巧练习。
学校的汇演开始了,老师我上台演奏“新疆之春”。老师说:“不要紧张,节奏要稳,跟着我的手风琴。” 但那是我第一次上台独奏,我的双腿拼命哆嗦,琴弓也随之飘了起来,几乎失去控制,老师见我如此紧张,就加大了手风琴的力度,机枪掩护下,我终于熬过了那个难捱的时刻。
罗曼罗兰,只有具备了如此丰富的音乐知识,才能把约翰克里斯多夫写得如此生动感人。村上春树,他用交响乐的调式写小说,音乐在他的作品中回旋。刘索拉既是作家又是音乐人,一本《你别无选择》开启了八十年代“现代派”小说的创作潮流,而她写这个小说就是在写音乐,对于喜欢音乐和文学的读者,她几乎是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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