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笑面人》:一个非典型的爱情故事
文/王栩
(作品:《笑面人》,[美]J.D.塞林格 著,李文俊 何上峰 译,收录于《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8月)
“一九二八年,我九岁那会儿……”塞林格这样写,便向读者交代了这篇小说是以一个孩童的视角展开的叙事。孩童眼里看见的日常,他的无知,他的懵懂,他若有所思的情绪流露,都让塞林格的小说技艺以障眼法的方式行云流水般地呈现。
小说里,酋长给一帮孩子们讲述的笑面人的故事,即为塞林格精巧的设置,借以映照出酋长所经历的爱情从最初的愉快到最后破碎的过程。这个过程的重点在“我”眼里,并非爱情,而是故事中英雄殒落的悲伤结局。读者眼里,却从“我”对英雄末路的战栗感受中清楚地获知一段爱情的消逝,它让日常的忧伤提前铺满一个孩童幼小的心灵。
酋长,是“科曼切人俱乐部”的孩子们对队长的称谓。这个体育组织,在酋长的带领下,时常去公园比赛棒球。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酋长无疑是个可爱的“孩子王”。他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极端怕羞,待人和蔼。可他对比赛的裁决公正、冷静,是排解急难的行家里手。这些高规格的赞语褒扬了酋长的性情与行事风格,正是它们,让酋长得到了俱乐部里所有孩子的热爱与佩服。
酋长的形象也让孩子们记忆深刻。“如果希望能让人长高,我们全体科曼切人恨不得让他一下子变成个巨人,可是事与愿违,他是个只有五英尺三四英寸的矬墩——再多一点就没有了。”孩子们首先记住了酋长的矮小体形,对他的相貌跟衣着也不会给与美好的形容。不过,孩童的心灵毕竟纯洁,在对酋长热爱与佩服这种友善的诱因下,以“我”为例,会把酋长的相貌想象成结合了那些著名的西部片明星的特色。
这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有着讲故事的天才。这种天才类的本领表现在酋长能凭借即兴创作的激情把故事讲得出神入化。比如说,酋长给孩子们讲笑面人的故事,“这是一种能说到哪算到哪的故事,但是总的来说仍然能让你魂牵梦萦。”塞林格是想以如此精妙的文字告诉读者,酋长的故事全然出自天才似的创作,那样的创作没有旧日的素材可循,每一次讲述时,接续的段子都是新的。
这就有了讲故事的人在讲述时自由的发挥。笑面人有一个悲惨的童年,由此拉开了英雄坎坷的成长之路。笑面人在婴儿时期被土匪绑架,由于父母拒绝交付赎金,笑面人便被土匪把头夹在木匠用的台钳上,“往紧拧了几圈”。这样做的结果是孩子长大了之后有了一个畸形的脑袋。那个脑袋上的鼻子下面是一个椭圆形的大洞,随着呼吸时,鼻子下面的这个丑陋的裂口便一张一缩,像可怕的液泡。“笑面人的呼吸方式酋长不是向我们解释而是学给我们看的”。透过这么一份平稳到不动声色的叙述,塞林格用高超的小说技艺揭示出酋长丑陋的相貌。讲故事者同样长得丑,他才会把笑面人那张瘆人的脸学给孩子们看时给他们带去不小的心理阴影。
因为相貌丑陋,笑面人非常孤独。孤独的他总是偷偷溜到密林里去,和那里各种各样的动物交上了朋友。只有和动物们在一起,笑面人才柔声柔气,用动物自己的语言跟它们说话。跟动物说话时,笑面人用的是音乐般的嗓音。而酋长给孩子们讲笑面人的故事,用的是他那刺耳却又变化多端的男高音。这里,富有音乐性的嗓音有着互相投射的因素,它启示读者,讲故事者是否把自己托身在故事里的人物身上并不重要,笑面人欢喜和动物为伴,“它们没觉得他丑”才是孤独者亟待释放的心声。
这个心声同样适用于解释酋长为何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把故事讲到这里。酋长讲故事“越来越放开大胆发挥了”。他不再怕羞,他讨到了科曼切人的喜欢。孩子们喜欢听笑面人的故事,喜欢听酋长把故事讲得扣人心弦、荡气回肠。笑面人成了一个秉持公平原则的英雄,所有人都在内心深处喜爱他。他有了一对劲敌,大侦探杜法日父女。他们之间斗智斗勇,缠斗不止,这让笑面人的故事有了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接续力度。
这种力度给孩子们带来的影响莫过于让他们心怀梦想。孩子们都认为自己是笑面人的正宗后代。他们心怀鬼胎,隐姓埋名,一直在等待。“等待大好机会到来让我们大显身手,使得身边的那些凡夫俗子心中又怕又敬。”孩子们都在做一个关于英雄的梦,在他们这个年龄,绚烂至极的英雄梦让他们浑身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这段时间对酋长来说,也是他品尝到爱情之甜蜜的日子。九岁的孩童“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从“我”的视角看出去,“我”先看见了一张姑娘的照片,它挂在酋长的客车挡风玻璃上方后视镜高处的一个小镜框里。接下来的一天,“我”看见了照片上的真人。她叫玛丽·赫德森,一个穿海狸皮大衣的姑娘。塞林格在写到酋长的着装时,只是平铺直叙的一句“他穿着皮夹克”,相比海狸皮大衣,那并非一件高级时装。有着高超写作技艺的作家,不会刻意在细节上作出令人心惊的对比,他们会将对比四散开来,由读者的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将它们捡拾,连缀成对比强烈的画面。透过这样的画面,读者自会明白无误的得出画面之下的那份含义。
酋长和玛丽·赫德森的爱情不会长久。为什么?塞林格没有明言。要知道,这是一个九岁孩童眼里的日常,一切都得按照一个孩童的口吻来叙述。九岁的“我”离成人的情感世界很远,却离那个世界所散发出来的忧伤很近。这忧伤总是紧随欢乐,而欢乐进行时,酋长就像变了一个人。
“科曼切人俱乐部”的孩子们分成两队进行棒球比赛时,玛丽·赫德森兴冲冲地向孩子们表达了她想加入的意愿。所有的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酋长介入了。酋长向作为“战士队”队长的“我”建议,让玛丽·赫德森顶替“我”这个队里打中外野手的那个孩子,“这孩子正好生病没来”。“我”没同意。这引起了酋长的不满。“酋长问我,我不需要中外野手是他妈的什么意思”。酋长的粗话让九岁孩童“我”大为震惊。震惊的原因在于,“这是我头一回听到他说粗话”。“我”
的懵懂极为正常,因为对一个孩童来讲,理解成人的爱情假以时日才能办到,那需要经历和感受,而“我”目前感受到的,听了酋长的粗话,基于懵懂所产生的震惊,正是塞林格对笔下人物精心的把控。
在经典作家的把控下,故事不会以寻常面目呈现在读者眼前,它会别出心裁地藏于作家设下的迷宫里,以此达至一种非典型的意义。以《笑面人》这篇小说为例,当酋长把笑面人的故事讲得一波三折、精彩纷呈时,讲故事者正处于心绪高昂的巅峰状态。那种集合了甜蜜爱情所带来的快乐因子让酋长“成了个通体快乐的人”。这让他以说粗话的方式相助爱人达成意愿,把笑面人的段子讲述的越发有力度,皆是爱情以非典型的面目在一座文字迷宫里隐约的浮现。
爱情的欢乐总会消逝,当它消逝之际,便是面对爱情的悲伤。“我”看见酋长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大衣而不是皮夹克时,这并不代表一个人令人欣喜的变化,它更有可能是酋长在为爱情所做出的最后的努力。确实如此,成人的爱情中痛心的一幕不是“我”那幼小的心灵能够窥破的。“我”所看见的,仍然只是一个成年人见了也会觉得平常至极的场景。穿大衣的酋长走到穿着海狸皮大衣的玛丽·赫德森身边。经由对比强烈的触发,悲伤在暗中流淌。塞林格用画面而非文字宣告了一对背景、地位、境遇统统不般配的恋人毫无悬念的分手。
这对恋人的分手时刻,在“我”眼里,是玛丽·赫德森的哭泣以及她跑着离开球场。“酋长没去追她。他光是站在那儿,看着她消失不见。”这一幕,塞林格不会写出“我”的感受,“我”还不明白,“我”看见了爱情的破碎。但“我”感知到了忧伤。“我绝对肯定,玛丽·赫德森已经永远脱离我们科曼切人的队伍了。这是百分之百能肯定的事——尽管你一点事实根据都没有……”忧伤出于直觉而非感觉,这个结论可以武断地解释九岁孩童对成人世界的观感。他不明白那个世界,他对传自那个世界的忧伤却能提前获知。
当忧伤铺满“我”幼小的心灵,“我”的双膝会抖个不停。“我”战栗于英雄殒落的结局,实则,那得归功于忧伤。它肇始于酋长接续下去的笑面人的段子,这个新段子的风格同以往的段子相比大相径庭。新段子里的笑面人为了救出忠实的朋友森林狼黑翼,不惜向杜法日父女交出了自己的自由。然而,笑面人落入了专门为他设计的陷阱,被杜法日父女用铁丝绑在了树上。新段子里的波折在笑面人得知自己中计后开启了悲伤的高潮。高潮里,有以往的段子未曾有过的搏斗,有流血,有死亡。杜法日父女死了,笑面人也死了。“笑面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扯下自己的面罩,让脸贴住浸透鲜血的土地”。至此,笑面人的故事全部结束,不会再有一波三折的接续了。可故事结束的匆忙,它所造成的失望引起了对其抱有极大期待的孩子们深深的不安。有人哭出了声。“至于我自己,我记得我的双膝抖个不停”。
匆忙结束了笑面人的故事是塞林格为读者献上的绝妙的小说结尾。它以悲伤呼应了此前处于甜蜜爱情中的酋长心绪高昂时的巅峰状态。随着爱情的破碎,一个故事天才的心也同时死去。酋长再也接续不出能满足孩子们期待的新段子了,他惟有结束一途,借此给曾经的爱情划上一个悲伤的句号。这个句号划得无奈,却是成人世界遭受爱情重创之人常见的举措。它的动力是心如死灰,它遗留在小说结尾的基调是心碎后的孤独。
2025.1.29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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