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山月下楼明

初到京都，已是深夜。第二天早晨推开窗户，是满城不可一世的大太阳。梳洗完毕，导游已等在楼下。出得门来，发现空气好到令人发指。京都果然是逃离大上海糟糕空气的首选。

车子驶离酒店，游于街市，见满城古老的建筑，忽然就有一种穿越感，以为自己来到了千年以前的长安城。真正的长安城早在千年变迁中面目模糊，而京都却似历史的照相机一样，完好地保存了千年前的风致，历久弥新。

日本的寺庙，都不像寺庙，没有中国寺庙那种庄严肃穆。其庭院布局之美，倒像是酒店。金阁寺，当年就是足利义满将军的别墅。早年知道金阁寺，还是通过三岛由纪夫，只是那时太年轻，只能看个热闹，不能领会疯批美学鼻祖三岛君关于生与死、瞬间与永恒、残缺与完美的哲学命题。他说：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像亡命盗贼不惜吞下价值连城的宝石销毁证据一样，把金阁藏进我的肉里、我的器官里，逃之夭夭。”

金阁寺之美，确实令我叹为观止。不仅仅是那层光彩照人的24K金箔。金阁之美，就让它美在山水庭院之间好了，就像这世间万事万物一样，美得其时、美得其所，远远看着就很好，不须据为己有。

相比金阁寺的遗世独立，清水寺则生长在烟火人间。通往清水寺的山坡石板路两旁，商铺林立，游人如织。一路走上去，和中国的任何一个充满商业气息的古镇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路的尽头，清水寺猛地拔地而起，好似在这烟火人间里苍莽而出。

清水寺是京都最古老的寺庙，始建于公元778年。听说当年建造这座寺庙的公司到今天还存在。也许正因如此，这座货真价实的千年古刹没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感觉。

这让我想起古希腊传说中忒修斯之船。传说中，忒修斯在完成伟大航行后，船上所有的木材都被替换，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忒修斯之船的思想实验探讨了物体的本质存在与变化的关系。物体的本质不在于其由哪些物质组成，而在于它所具有的形式。这个思想实验引发了对物体身份和持久性的深入思考。

于是️，当我站在寺门前在夕阳的余韵中俯瞰来时路上的芸芸众生时，不禁想到，这世间人来人往，轮回千年，其实又何曾变过？

开车下山已是薄暮冥冥，快到木屋町时，已经完全黑下来。我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中，好像看到一条河，导游一边开车一边不经意地说，是鸭川，很美。转个弯到了桥上，惊鸿一瞥间，这条河在我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木屋町食肆林立，对老饕来讲，无限美好。如果不是带着娃，我们可能会一家一家吃过去。当晚的和牛很好，但其实，我更爱日本的米饭。

回到酒店，在小红书上搜鸭川，有人说，鸭川在日本的咖位，相当于扬州之于中国文人。怪不得，匆匆一眼，我便心头一颤，仿佛故地重游。

第二天一大早，在去往伏见稻荷之前，我要求再去一次鸭川。然而去的不是昨晚那一段，没有酒肆林立，没有任何商业气息。河道两旁，就是普普通通的房舍，中间一条步道，偶有行人经过。但是这条河，流在我的心间。河水清浅见底，偶尔可见露出河道的飞石，有鸭子成群结队踏石而过，憨态可掬。

只因是冬天，两岸残枝枯草，但天蓝云白，远山环伺，更有一种疏离落拓的美。暮春时节再来，随便哪一段，茶一盏、书一卷、酒一壶、人一对，伴着清风四两、微雨三钱、樱花一树、浅溪半川，聊聊天、发发呆。浮生若梦、 因此非虚。

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应该是关西最大的道场。稻荷大神大概相当于中国的财神。绵延无尽的鸟居下行人摩肩接踵，此处香火之旺，可见稻荷大神名不虚传。传说鸟居是人界与天界相连的地方，千本鸟居就是成千上万个鸟居的意思。我问导游小哥，日本的大神有空管外国人吗？小哥大笑，说估计大神连本国人都管不过来。不过，在进稻荷大社前后，我和先生碰巧都有钱入账，小哥一边开车一边感慨，说原来大神也会眷顾外国人。此行不虚！

之后开车去宇治，是导游小哥的家乡。一路上在讲日本的经济环境，就业前景和大名鼎鼎的宇治抹茶。车开到宇治川的时候，我到底还是惊呆了。不同于鸭川的温婉，宇治川是开阔宏大的。沿河的町屋依山而建，小哥说，他家就在后面的山上。

依山傍水而居，是什么感觉呢？尤其是在这风景如画之处。对我们来说，宇治川是逃离纷扰喧嚣的都市生活之外的救赎，而当地人就生活在这救赎之中。又或许，他们对这画卷般慵懒安逸的日子习以为常，一心向往着都市的繁华与热闹。人生在世，可能永远觉得别人过的日子更有滋味。

只是，这几天日本之行，我见过好几次夕阳，包括从京都开往大阪的路上，从山上俯瞰夕阳中的大阪城。但是，我没看到月亮，一次都没有。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此时山月下楼明。

我想，不如暮春时节再见，来看一看山月下的宇治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