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闲言录（13）：病榻书

第十二章  病榻书

诗曰：

药炉烟冷字半昏，

病榻犹攥未竟文。 

阎罗若许三日命，

再向红尘索一文。

立冬霜重，方寸茶室的铜炉炭火将熄，灰白余烬中蜷着一片枯叶，叶脉如人掌纹，焦痕斑驳似寿斑。 

一男子斜倚门框，裹着褪色青衫，怀中紧搂一叠残稿，纸角被血渍浸透，墨迹洇散如垂死蝶翅。他每咳一声，袖口便抖落几粒药渣，细看竟是碾碎的“续命丹”。 

“求先生……替我看完这首诗。”他嗓音嘶哑如裂帛，指尖抠进稿纸裂缝，血珠顺着“天下”二字蜿蜒成河，“只差一句……只差一句便成传世绝唱！” 

梦谈先生不语，取陶罐煎药。药沸时，白雾漫卷成幻景—— 

琼林宴上，少年进士挥毫题壁，墨飞如龙，满座公卿击节赞叹；中年执掌翰林，御前献诗，帝王亲赐“诗魁”玉笔；而今蜷缩病榻，枯手攥笔，血混墨汁写下“悔”字，最后一笔拖成长痕，似断魂刀光。 

幻象骤碎，男子暴起撕稿，纸屑纷扬如雪：“凭什么！我呕心沥血……咳咳……却不如那黄口小儿打油诗传得广！”

残页落地，竟拼出一首童谣：“天塌地陷浑不怕，阿娘教我舔糖画。” 

先生以药汤泼地，水痕漫成诗行—— 

“诗成泣鬼神，不如稚子笑。”

男子怔住，忽癫笑：“好！好！连你也讥我！”猛抽玉笔刺喉，笔尖却流出血墨，在案上自顾续写：“满纸荒唐泪，皆是未了痴。” 

窗外北风卷雪，枯枝摇落。梦谈拾断枝拨炭，火星溅入药罐，竟煨出莲香。 

“严先生，可闻此香？” 

男子抽鼻欲嗅，却呕出半口黑血，血中浮着未化的丹丸，丸心裹着张糖纸——原是幼时娘亲喂药的蜜饯残衣。 

“那年……娘说喝完药给糖吃。”他忽然蜷如婴孩，血手摸向虚空，“我嫌药苦摔了碗，如今……” 

药罐忽倾，汤药泼湿残稿，墨迹竟自行游走，拼成糖画纹样。

男子痴望许久，蓦然将玉笔掷入炭盆，火舌窜起三尺，青烟凝作童谣：“乖儿乖，药不苦，娘吹吹，糖来补。” 

五更梆响，茶客见男子赤足踏雪而去，怀中紧抱的不再是诗稿，而是一包油纸裹的桂花糖。三日后，破庙乞丐拾得玉笔，笔杆刻满糖画纹，蘸水竟能写出甜香字句。 

更奇的是，那首未竟的“传世绝唱”，被药童误作引火纸，焚时烟凝成诗魄，绕梁三日不散。有醉汉夜闻空中笑叹：“写了百年虚名句，不如一句‘娘，药甜’。” 

【梦谈碎语】

你看那诗稿—— 

焚时是灰，暖时是火。 

墨字写尽天下事， 

写不满半勺儿时蜜糖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