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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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娃,我在我们学校西门对面桃源村,正对面,那是桃源村的主街。说是主街,其实也就灰白墙,窄狭巷......楼栋和楼栋之间私拉乱接的电线、网线、电话线、有线电视线,像密密麻麻的丝网,就在你头顶,能把你黏住......还有摊贩的吆喝声,学生们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买东西时的嚷嚷声,能把你震聋......街边的一步一个的小吃摊,十步一个的小吃店,还有迎面走来的各种青春气息的小姑娘,能把你熏晕......蒲娃,你别怕,一会儿你就能见到我了......”
01
在这世上,如果有人跟李蒲说赵一苇不喜欢他,他肯定骂他眼瞎,让他去治眼。别说他亲爸亲妈,就是他亲爷爷说赵一苇不喜欢他,他都不信。小时候爸妈忙“工厂”,他在爷爷身边长大,对爷爷最是信赖。但爷爷若说赵一苇不喜欢他,他也会认为,是爷爷想“拆散他和小苇”。
赵一苇扑向他的那一刻,眼里的信赖、欢喜,让他动容,让他流泪。她好像和他失散了八百年,相逢在这里,她把他的手抓那么紧,她手那么抖,好像没有他,她就随风而去了,好像没有他,她就活不下去了......
李蒲死死地箍住她肩膀,把脸埋在她乱蓬蓬的头发里,嘴巴紧绷着,一声不吭的,一动不动的,他哭了......泪水慢慢濡湿了她的头发,也濡湿了她的心。赵一苇推了他很久,都推不开,他也不容她推开。直到赵一苇骂他:“死蒲娃,快松开...... ”他才发现,她发烧了,应该只是低烧,脸色却白得骇人,浑身都抖得厉害。李蒲说:“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个桃源医院......”
赵一苇已经冷静下来,她打开桌角的塑料袋子给李蒲看:“马山给我买了药。有退烧药,有感冒药,有鼻炎药,我都不吃,更不会去医院......”
李蒲见还有体温计和退热贴,便问她:“马山是谁?”
“我们老乡,航院06级计算机六班的班草,我好朋友雪儿的竹马......”
“怎么编排我呢?”赵一苇租屋门开着,马山走了进来:“我刚出门,就看见走道里有人冲了上来,我当时就有预感,比阿甘还快,比牙买加闪电还快,肯定是李蒲了......”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润红,俊俏如玉的脸上也若有薄红,墨黑的眼眸微微眯起,简直是俊美之极。但不知为何,李蒲却觉得他油腻、讨厌,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赵一苇见他无动于衷,忙拉了他的手:“蒲娃,他是马山,他帮了我很多,等我好了,我们请他吃饭吧......”
李蒲面无表情,赵一苇摇他晃他,他眼底也没有太多情绪,马山不由多看他两眼,李蒲也看他两眼,说:“她还病着,她要休息了。你先回去,等她好了,我再请你吃饭......”
赵一苇无奈地看着李蒲,他这不是赶人嘛?!马山刚帮过她,她买药的钱,买饭的钱她还欠他......她不好意思地冲马山笑笑,马山不以为意,冲她摆摆手说:“你好点没有?好点了我功成身退了。青阳那里你有空回个电话,我在青阳那是生是死,全凭你一句话,要是请吃饭,也是我请。我先走了,有事再给我打电话......”
等马山走后,李蒲在门外洗完手,洗完脸,赵一苇把门关上,重又钻进了被窝里只露出个小脑袋,她让李蒲坐她旁边喝口水,吃个包子,或者听听歌,休息一会儿......刚才她说了几句话,走了几步路,又被蒲娃勒得太紧,她挣得太用力,可能是消耗太过,她头更昏了,眼皮也不想睁了,和蒲娃推心置腹需要能量,蒲娃既然已经在手边,那她也就不急了,等她睡一觉,睡一觉再说......
02
赵一苇躺在床上,像个包裹在青布里的布偶娃,头发铺撒,眼神涣散,眼里隐有泪痕,长翘微阖的睫羽像小扇子一样遮住了她的眼睛,李蒲好想摸摸她的泪,摸摸她的脸,手到中途他又不敢。他心中难过,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片复方氨酚烷胺片,想给她喂下。没想到赵一苇吓得差点坐起来:“我不吃,蒲娃,我死都不吃......”
李蒲说:“感冒不好的话,会拖成鼻炎,肺炎......人固有一病,不拖延就轻于鸿毛,一拖就重于泰山......”
李蒲说着说着也就笑了,这是他小时候不吃药,他爸李长懋把药送学校,让赵一苇给他喂下去,赵一苇编排的话......他记得当时她先礼后兵,编排不成,还使用了“暴力”......
赵一苇自然也记得,她把脸蒙起来,有些耍赖:“我宁愿重于泰山,我也不吃,反正我就是不吃,蒲娃,你别逼我,我可不是你,小时候我一逼你,你就吃了......”
她又把被子掀起来,目光决绝地看着他,李蒲别说逼她,看都有些不敢看她,他问:“那你要我怎么办你才肯吃药?”
赵一苇坐过来,拉着他的手,只摇不说话。李蒲揽过她靠在自己怀里,她身子软绵绵的,如同一只没有生命的大布娃娃垂躺在他臂弯之间,他心动得就要疯了,也心痛得就要疯了,但他什么都不敢,他不能让她发现他的悸动和欲望,他怕她嫌自己不知羞耻。
忡愣中,赵一苇抚上他乌漆漆的大眼睛,抚上他的黑红脸膛,她摩挲着他,他黑红脸膛越发晕红,嘴唇颤动,大眼睛里已是饱含泪水,赵一苇摸摸他的泪,摸摸他的脸,她的目光纯挚而无辜,他的神智恢复了两分清明,听她问他:“我们还要几天就要定亲了?”
“十六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蒲娃,我们是怎么定亲的?我跟我爸爸妈妈说,也跟你妈妈说,我见过别人定亲,那些彩礼对我来说纯属浪费,我什么都不需要。他们说知道我的性格,都不让我操心了,那你们都准备了什么?”
李蒲想了想,这些他还是知道的:“准备了三十六桌流水席,分成两运,还有烟花、响器,会很吵,别人家也都这样,只是我爸爸妈妈都太高兴了,就有些过分。”
“那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嘛?”
“还没有......”李蒲说,“彩礼定好了,席面还没定,提前几天去定就行。”
“那你们家给我多少钱?为什么是你家给我钱,不是我给你钱?”
李蒲看她问得太天真,有些好笑,却笑不出来:“我们是千年古村,一千年都这样,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我家准备了十一万,你以后安心读书,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儿......”
“你放心吧,你不想用我家的钱,可以不用,这些都是我自己赚的钱,虽然不多,但够我们用的......我一边送货还要学装修,会很忙,我想过几天来看你一次,可以吗?”李蒲看着她的脸色,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小苇不想定亲,不想和他们家扯上关系。
赵一苇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和他呼吸相闻,肌肤相亲,她说:“好,蒲娃......我知道,你每天都很辛苦干活,是不是?你是家里的小货车司机,又是送货员。你才二十岁,却有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老松树皮,干硬得像老槐树枝......”
“可是,蒲娃......你有手有脚,我也有手有脚,我们都是人,我青春年少,你比我还青春年少,为什么定亲你要给我钱呢,我要付出什么?”
李蒲看她问得慎重,推开她,还让她躺好,用被子把她包好,他想了很久,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女孩子嫁到男孩子家里,要生宝宝吧......”
“那你家给我钱,也是要我和你生宝宝吗?”赵一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李蒲的脸红得像烧热的锅底铁,炽热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他想起了提亲那天爷爷说过的话:
“你和你几个兄长都不是读书的料,都不是这块地里的虫,等你把赵一苇娶家来,给我多添几个重孙,给我们家多添几个读书种子......”
03
他还记得当时就反驳爷爷,说“她不会同意的”,这都什么和什么嘛,话赶话赶到这里来了,他羞赧得想找个树洞钻进去,想出去洗把脸,烧壶水啥的,但小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动弹不了。
他想说 “我可不想要小孩子,我有你就行了”,可这让他怎么说出口,钻进树洞里,钻一辈子算了......
赵一苇见他一动不动,若不是红着脸,噘着嘴,还以为他变枯木槁石了,便试探着说:“蒲娃,咱们千年古村也是奇了怪了,都啥年代了,若是不能生育还会被唾沫星子淹死,被舌头根子压死,还要吃遍天下苦药,甚至还要离婚,村里人嘴边上的话‘不能生,要她干啥’,一家子人都没了干劲,失了雄心,软趴趴的,脸都没处搁了,头也没法抬了......蒲娃,我若是不能生宝宝,长懋叔还有秀枝婶子还会让你娶我吗?我觉得六爷那里就通不过......
“蒲娃,我不想定亲了。我这两天往家打电话,我爸爸说,我妈妈去我小姨家了,我小姨迷得不认人了,哭着只要她大姐,想她大姐,我姨父没法,打电话让我妈妈去。我小姨年轻时像是化天地钟灵之气而生,生了宝宝后才开始变傻,但她有时候还是很灵醒,我们都没往那方面想。现在看我哥哥的智力残疾,可能不是出生时大脑缺氧、医术水平限制造成的,可能就是代际遗传......
“我对自己发过誓,我永远不会骗你,我真的不能生宝宝,我也不想生宝宝......我们不定亲了,我们不拿家里一针一线,不用爹妈一分一厘,这样长懋叔秀枝婶子就管不着你了,你若还想娶我,就自己娶,你是最勇敢的蒲娃,最聪明的蒲娃......
“我们像马山和雪儿那样,你当我男朋友,你过些天来看我一次,过了三年五年,你若还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就结婚,我不要彩礼,也不用定亲......”
赵一苇重又从被子里出来,抱住他手臂,小狗一样地斯缠他:“ 只有我和你,你当我的孩子,我当你的孩子,我们不要宝宝了,好不好?蒲娃,我求求你,我不想生宝宝,我不想定亲......”
李蒲被她目光中的天真和执拗困住,被她骨子里的虚弱和自轻黏住,甜蜜而痛苦,烦躁而愤怒,他想像她对待他那样,抓着她,摇着她,摩挲她,把她的嘴巴给她捏住,把她的眼睛给她压住,他见不得她眼里的哀恳和祈求,这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她自己的侮辱。她有他了,她没必要那么恐惧,那么自轻,她有他了,他再也不要让她这么恐惧,这么自轻......他可不想要小孩子,他有她就行了,他有她就行了......他的小苇不生宝宝,他的爸爸妈妈管得着吗?他的爷爷管得着嘛?......
小苇也太乖了,小苇也太弱了,在一片迷乱的怜惜的冲动中,他就想亲亲小苇,亲亲小苇的眼睛,把小苇的眼睛压住,把她眼睛里的悲伤和祈恳给压住......
然后,他鼓足勇气就要把小苇按进自己怀里,小苇却一扭身,她手机亮了,有人打电话进来。李蒲看时,手机屏幕上显示三个字:“李青阳”。
04
看到李青阳电话的那一刻,赵一苇就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雪儿,不然雪儿就不会告诉马山,马山就不会告诉李青阳。自从和李青阳重又联系上,他们每到周六周日都会在QQ上聊几句。李青阳说:谁谓河广?一苇可杭。谁谓宋远?跂予可望。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赵一苇,就像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李青阳。
她现在收摄了一部分心神,聚合了一部分力量,不再需要用定亲来让自己心安,让爸妈心安。和蒲娃定亲不是她本意,她利用他在先,招惹他在先,她需要给他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妈妈从小就告诉她,没有哥哥就没有她。没有哥哥大脑缺氧残疾,就没有她读书的机会。她一出生就有了需要背负的人生,就有了需要守护的人。她不想让李青阳和她一起背负她的人生,却凭什么想让李蒲和她一起背负她的人生?
她只是用“和蒲娃定亲”,来遮蔽自己安全感的缺失,来解决自己的恐惧。她觉得这次跟蒲娃“分手”就是在开战,跟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全感在开战,她开战的目的就是让蒲娃同意“不定亲”。她了解蒲娃,这娃子“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想让蒲娃点头,等于让猛兽俯首,她需要祭出所有的真诚。
让蒲娃当她男朋友就是她能奉上的全部的真诚,这样蒲娃就有了选择权,他所见即是她,他可以喜欢她,也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和她分手,也可以和她继续。她说的“过了三年五年,他若还喜欢她,他们就结婚”也是绝对真心,因为她从小就知道,她以后要和自己的哥哥相依为命了,有个智力残疾的哥哥,连深爱妈妈的爸爸都变得敷衍和冷漠,连深爱哥哥的妈妈都变得抑郁和疯魔,她又怎么相信蒲娃三年五年还会和她结婚?
他现在情窦初开,她是他少年情怀的“见证人”和“诗中人”。她愿他心中永远有诗意,眼中永远有星辰。所以李蒲看到“李青阳”三个字的时候,她并没有解释,也没有躲闪,很自然地挂了电话,给李青阳敲了几个字过去:“无事。正忙。等会儿回复。”
李蒲红着脸,有些不高兴:“李青阳是谁?”
赵一苇把手机随意地扔在一边,高兴地说:“我高中同学,他高二的时候转学去了市里,本科去了北京一所211大学,今年秋招签了我们这的黄河设计院。他通过马山联系上了我,说是毕业后就回来我们省院工作。”
“你说他是李青阳?”李蒲怔怔地看着她,她笑得那么开心?她高中的时候和同学早恋,事情闹得那么大,她妈妈骂她骂得那么狠,骂得小苇成天跟掉了魂似的,走个路就能撞到树,撞到玻璃,掉到坑里,更别提读书学习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也不知道他的小苇受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
李蒲觉得自己“小人之心”的同时,重又生出了新的危机感。这些天他初尝情滋味,似乎开了一小窍。小苇那么重的病,都不告诉他,还是他给她打了六个“未接电话”,发了十六条“未读短信”,他才知道的。李青阳凭什么就知道了?
05
所以,当赵一苇又过来摇他,问他能不能“不定亲”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回来省城的李青阳是他最深的忌惮,小苇心那么软,人那么善,她若是像高中时每天和李青阳说几句话,他肯定忍不住要打人了。其实小苇早恋一直悄没声儿,就是因为学校里还有另外一个男生喜欢她,莫名其妙把李青阳打了。李青阳的妈妈找到他们村来,说她生了很严重的病,有可能癌变的那种,而且她的病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家儿子气的,她管不住自己的儿子,来请小苇的妈妈管管自己的女儿。
他现在恨不得打李青阳的是他,只不过李青阳太弱了,他不好下手,只能用“传统”来制约他,看他还敢不敢了。爷爷说在他们千年古村,定亲和结婚差不多,他李青阳就算有想法,也丢不起这个人。
他把赵一苇往自己身边搂了搂,他想说:“不行,我不同意。可以不生宝宝,但不能不定亲。” 但“生宝宝”三个字他死活说不出口了,他现在对她生出了羞死人的心思,他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赵一苇见他愠红了脸,低垂了头,她好话说了一箩筐,他自岿然不动。不禁心中哀叹,即便是对上让她最有安全感的蒲娃,她也会“犯病”。但凡跟人走得近了,她就散了,总是自动地打散自己融入他人气场,为迎合他人而存在。这也是她和李青阳分手的主要原因。那时候他的眼睛里像是照进了万丈春光,他眼角的光芒,是她心中的二月天,是她梦中的桃花源。他看她一眼,她就散了,没魂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偶娃,她自己就想施虐。
她选择和蒲娃“不定亲”,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他着想,在自己的安全感没有解决之前,在自己的恐惧没有解决之前,她这一生都不打算定亲了,甚至恋爱她也不想谈了,她和李青阳重又联系上的时候确认了这一点。她也没有太多的抱歉,别人结婚还能离婚呢,她现在还没有定亲,怎么就不能“不定亲”了?
她只要不打算和李青阳在一起,这就是一场只赢不输的仗。她若是蒲娃,她巴不得不定亲呢,“不定亲”对蒲娃有什么损失嘛?不是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嘛?可蒲娃就像入了禅定,若不是胸脯一起一伏,她还以为他坐化了呢,她碰碰他:
“行不行啊?蒲娃。我只是不想定亲了,别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不能生宝宝,我们就分手。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们‘不定亲’ ,我们就分手......”
“至于李青阳,我可以向你发誓,就算你跟我分手,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和李青阳结婚......”
她的声音不高,也还是往日柔腻,但细听却有决绝疏离在里面,对于李蒲来说,她的声音减一丝柔情,增一分疏离,就足以让他痛苦。再加上她的眼神,不悲伤却悲凉,还有说出来的话,不漠然却决然......
他满脸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确定是他的小苇?和他呼吸相闻,肌肤相亲的小苇?她怎么能用这种眼神望他?她怎么能用这种声音和他说话?她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怎么可以这么威胁他?她眼里不用那么多的悲凉,她声音也不用那么多的绝然,只需一点点,一点点冷漠,一点点疏离,却足以“杀死”他。
他嘴唇颤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他那被泪水浸透了的乌漆漆的大眼睛满是决然和愤怒,他不答应,他不答应,他听见他吼出了那句难以启齿的话:
“不行,我不答应。可以不生宝宝,但不能不定亲。”
06
赵一苇忍不住又想抱他,给他拭泪,抚慰他,摩挲他,但她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她,她只是被自己的不安全感控制,被自己内心的恐惧驱使,真实的她是自卑的,沉默的,呆滞的,她不知道真正的她到底想怎样,她滞在那里,泪流满面......
李蒲比她还呆滞,她看过去的时候,他根本不看她,像是生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气,不是平时那种撒娇噘嘴,或者嘴唇绷得死紧的“佯嗔”。这次是真气,面沉似水,面沉似黑锅底,泪水眼眶里蓄着,只蓄着,倔强得不让泪水掉下来,好像就算她来哄他,也哄不回来的那种真气......
赵一苇快被他给气死了,也快被自己给气死了,她就知道,无论和任何人冷战,她都是主动去和解的那一个。她受不了那种不安全感,那种不确定性,那种模糊,和没有回应。她戳戳他,看他气得怎么样了......
李蒲一动不动,戳也不动,只是泪水出卖了他,她一戳他,他满眼的泪,两汪泉眼般汹涌而出。赵一苇心中难过,问他:“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蒲娃,你不相信我喜欢你嘛?我现在病得快要死了,我还得求着你,这世上没有人哄着我,没有人惯着我......
“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觉得对不起别人。我吃别人一顿饭,做梦都想还回去。我借别人五十块钱,不知道他人去哪了,我就天天揣着,万一哪天遇着了,想赶紧还给人家。我第一次走在大学的亭云路上,我觉得这么漂亮的砖头路,我凭什么能在上面自由地走呢?为什么是我?而不是我的哥哥?
“我从小上学的钱都是借的你家的,我妈妈说我上学花了多少钱多少钱,她多不容易多不容易。若不是哥哥智力残疾,上大学的就是我哥哥。她没有余力供养两个孩子上学,是哥哥在某种程度上成全了我。我每次忍不住去玩的时候,学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逼着自己去想,那些家里人不养,在大街上捡食垃圾的残疾人;那些家里人不管,在大街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残疾人;那些没有家人,只能由着别人欺负到家里来的残疾人,就会很心痛,我觉得我借了哥哥的人生。如果不是我的哥哥,我也考不上我们省里最好的大学......
“可是,我到了这里,这三四年,我开始勤工俭学,开始承担哥哥的医药费用,开始参加关爱残疾人的志愿活动,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们。我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都是我给他们打,我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哄过我,都是我去哄他们。没有人哄着我,没有人让着我,我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哄过我,都没有惯过我......
“在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害怕,没有人主动来抱抱我,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抱抱我,都是我去抱别人了......我有错没错,有愧没愧,都会扑过去解释一大摊,扑上去说一大坨对不起......
“蒲娃,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定亲了,一开始答应定亲,不是我本意,我是想让爸爸妈妈安心,想让自己安心。可是我现在不想了,我想好好地看看我自己,好好地找找我自己,好好地抱抱我自己......
“用最最温柔的方式对待我自己,如同对待一个新生的婴儿,重新对待我自己......”
07
赵一苇说完最后一句“重新对待我自己”,又沉重又轻松,蜷缩到床最里面的角落处,把自己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就没有声息了。
李蒲满脑子都是她那几句“没有人哄着我,没有人让着我......” “没有人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抱抱我......”,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要像抱孩子一样的抱着小苇,哄着她,让着她,什么都答应她......
他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过来,她身上热得吓人,脸也白得吓人,长长密密的眼睫毛黑翎似的搭下来,跟她的人一样,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也像是昏迷了。李蒲心中大恸,想叫醒她,口中却不知道叫她什么,自从和她议亲,“小苇姐”他也不叫了,“小苇”他又叫不出来,每次都是,你你你,你你你......
“你醒醒,你发烧严重了,你得吃药了......”李蒲晃着她的手臂。
没想到赵一苇翻翻眼皮,眼睛睁出一条缝,还对他挤出一丝笑:“我不吃,蒲娃,我死都不吃......”
李蒲不忍再看,她都烧成这样了,命都快没有了,还对他笑。他打开保温杯,撕下一片复方氨酚烷胺片,递给她,低声说:“你吃了,我答应你不定亲。”
赵一苇伸出手,不是去接药,而是去够他的脸,手到中途又软塌塌地掉下去。李蒲把她抱起来,靠在他身上,赵一苇眼泪巴巴地看了他半天,这才把药吃了下去。她吃药很艰难,一个药片就能困住她很久,跟她接触时间久些,就会发现她很多时候都很笨拙,很迟钝,一点都不是那个从画里面走出来的小仙女,一点都不是他那个无所不能的小苇姐,而是像个痴儿,有点幼稚,有点低能。
她刚吃完药,他刚扶她躺好,她就睡着了。李蒲心中又痛苦又憋闷,他野兽一般的直觉告诉他,小苇对他有着最深的信任,和最真心的依恋,这些李青阳这个兜兜转转的人根本不配跟他比,但凡小苇脑子没被驴踢了,都不会去找李青阳。
小苇不定亲也没什么,就是不定亲的话,一男一女在一起实在有些伤风败俗,对小苇的名声不好。正懊恼着,小苇的手机又亮了,又是这个“李兜转”。她设置了静音,倒是不怕他把小苇吵醒。他微闭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青阳”三个字,他有些心酸,又有些快意,他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上面出现了几条未读信息,不是小苇写给他的短信又是谁?原来他穿过桃源路,来到桃源村的时候,小苇告诉他“蒲娃,你别怕,一会儿你就能见到我了......”
当时,小苇接通了他的电话,他才刚刚进入桃源路。车流如梭,已是无为虚空;人流如织,亦是有归于无。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自己的心跳声,犹如重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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