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过去时

我叫林立，二十五岁，建筑公司加班狗，最丧的事情就是每个工作日起床睁开眼的时候，对超负荷但低工资的职场毫无热情，又苦于现实并没有更加好的选择机会。只能生生的熬着苦日子，等待一朝上岸。如此三年，孤身在外，着实落魄。

今日恰逢高中母校迎来百年校庆，在毕业的第八年，我怀着一种难言的复杂感情回去了。校园今日特别喜庆，几年不见，旧貌换新颜，越发窗明几净的课室，红如燃烧青春的塑胶跑道，翻修披上复古砖的校友楼，“今日你以文中为荣，明日文中以你为荣”的鲜亮标语。

坐在古朴的木凳上，看着礼堂内人头攒动。各届校友相谈甚欢，白发前辈，意气中年，四周都是人声，乡音亲切又陌生得如一场梦。拍照的，高声招呼着，局外人般我孤坐着，有些不安，没遇上相识的，又怕遇上相识的。终于，一切慢慢静下来。有人发言。

声音倒不是熟悉，只是当她介绍到自己是幺零届高三一班苏淼的时候，我想起来了。

苏淼，尖子班的头号人物，多次蝉联年级第一，还是当年文新市的高考状元。作为优异学子她上台发言，寥寥数言交代如今是深圳某地产公司管理层。她诚挚的回忆了高中的二三事，是母校精神给她内心埋下的一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树。而树的回馈，就是阳光下给予的荫萌。她愿意为优秀的学子添设奖学金，曾经她受过的恩惠，如今也要报答给母校。一番致辞，台下众人纷纷鼓掌。而我，在掌声中久久不能平静。

    我看着台上这个发光发亮的苏淼，不禁的思绪开始飘远。很多年前我们曾有过交集。那是在高一入学之际，两人皆是懵懂的新生。但我却比苏淼幸运，我初中的同学大多都进来了这所高中，而苏淼是镇里学校考进来的，同校的没几个。

苏淼性格十分文静，说句不好听的，是内向。当初我选择不与她建交是觉得，这样的人，想必胆小怕事，不能深交做朋友。如今回望过去，大概是初来乍到一个陌生之地，她的自怜自卑吧。

我们有过短暂的接触，当了一个月的同桌。后面老师重新调整座位时，把我们分开了，就再无交集。而第二个学期，苏淼和我之间的差距已经拉开了。苏淼凭借着快速飞升的成绩排名成功跻身年级前五十，从尖子班再到高三的特尖班，每次模拟考都几乎蝉联，她的人生就仿佛如同开挂了一样，让我惊叹又羡慕。还有一点可惜，可惜没有后悔药。

高考之后，我只去到了一间普通的大学，而苏淼则踏上了外省211。我们两人之间彻底无了音讯，我再也没有听过，苏淼的名字和关于她的一切。

直到今天，再见到她，原来已经光芒万丈。我觉得自己才是自怜自卑的人。如果，能重来一次。

我当初不会拒绝那次邀请，不会让苏淼难堪的离去。或许，那样的话。我们本应是交情甚笃的朋友，甚至今日……

后面就是一些应届学子发言了。那样青葱的面庞，实在让人怀念不止。直到感觉到眼眶有些湿意，我默默离开了座位。

幽静的洗手间，今日一如以往，并未因校庆而热情半分。阴凉如旧，我感慨的洗了把脸，走回礼堂。

一路上，后边的树木好像在发生四时的变化，深绿变浅，飘落不剩，再出稚芽，繁茂生开。一直重复，如入幻境，她后退着，绕开这条小道，心里暗叫不妙。

路上没有什么人，与之前的热闹全然不同。没有彩旗，没有大红牌子。我赶到礼堂时，突然连慌张都忘记了。里面静坐的全是学生，统一的深蓝高中校服，齐耳的短发，端正的听着台上的校领导发言。

“林立！”有人站起来，朝我挥手。“快过来。”那人又招手。因为是角落后排，所以并未引起注意。

我痴痴的跟着步子走了上去，靠近门边过道空位。我低着头，脚上是崭新的回力运动鞋，深蓝的校服裤子，肥大的白短袖，胸前是亮黄色的校牌。高一十八班，林立。

我发不出一言，沉默的填在那个空位。旁边的周柔忍不住小声道，“你又拉肚子了?没事吧。”我摇了摇头。“小黎说了，如果你实在不舒服可以去看校医的。”小黎是高中第一学期的班主任，因为人很和气，所以大家亲切的叫他小黎。“不用了，我还好。”我终于抬起头看向昔日的好友，周柔。还是初中的三不过发型，碎刘海遮不住的眉毛拧成一个纠结的形状，“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好像失恋了一样。”“滚滚滚，我看是你有病。”周柔戏耍的点戳一下我，过招拆招，然后我们都笑了。

却在侧过脸的时候，对上了一道目光，苏淼。原来她坐在前排斜边。和周柔的嬉闹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苏淼也回头了。我不好意思的歉意一笑，然后安静了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高一的开学典礼。我看着台上的学生代表发言，如果还是没记错的话，她最后一句陈词应该是“今天我以文中为荣，明日文中以我为荣。”想当年，都被这标语震撼得热血沸腾，现在我只想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早就来过礼堂。毕竟，两边贴着的就是这话。

我刚扬起一个笑，又马上笑不出来了。向来反射弧长得很，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钱包的事来。那个挎包，我好像留在卫生间了。于是我马上“肚子疼”，连报告也没打就冲出礼堂。

跑着跑着却是越来越慢，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我犹豫了。如果这里是穿越时空的据点，就这样，回去吗？但是留在这里，能改变未来吗？知道了自己以后的人生怕是再也努力不起来了吧。

我顿时无力的蹲在卫生间门口。就打了一个岔关于苏淼，就穿越回来了。该谢老天成全吗？重新给机会我结交学霸，打好人际网，然后走向人生巅峰?

正想着后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林立?你怎么……”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泛黄的运动鞋就出现在我眼前。抬头，居然是苏淼。

在她眼里，我读到了关切，真挚的关切和担忧。突然想起这会我们还是同桌，突然有些感慨曾经，自己是多么不近人情。

“我有点虚脱了”我喃喃的说着，苏淼小心的扶我起来。我装作无力，微微靠在苏淼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钻进鼻子，身后的人好像在极力撑忍着，好像苏淼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

“你是要去卫生间吗？”我等不到三十秒虚脱这段戏就杀青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

“嗯。”苏淼松开我，看我确实能站着，转身要进卫生间。

“苏淼。”我突然开口。“你等下能陪我去校医室吗？”

像和谁在打一个赌。如果她说不。如果她说不，那，那我就没关系了。

苏淼看着她，口唇轻嗡，“可以”。

可以。可以…居然是可以。

“林立，下午放学可以陪我去图书馆吗？”记忆中苏淼也曾一脸期待的问过我。但那时我想的却是去饭堂打包早点回宿舍上线杀一局。于是我满脸拒绝，“不了不了，谁有事没事去那儿装情怀。”

此后，苏淼再也没有约过我了。

望着苏淼瘦弱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原来自己才是最不值得深交的。自大，自傲，不惜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

或者，这样写满拒绝的瞬间很多吧。曾经的苏淼，何其敏感的苏淼，小心翼翼却被不屑一顾。她该多么伤心。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独来独往。后来也交过三两个朋友，但那时候她已经是特立独行的一位了。

高中校园那么小，又仿佛很大，自从分班之后，我绝少见过她了。但又不曾消弭。成绩榜单上的前列，礼堂颁奖的身影，都是她留下的印迹。

早就后悔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抱歉。

“张嘴。”面前的校医拿着小手电叫我张嘴。

“闭眼。”冰凉的手指在抚上我的眼，一阵光照。

“校医，我肚子不太舒服。”我从进门到现在，又重复了一遍。

“觉得恶心，想吐吗？”校医冷冷的说。

不会是被看穿了吧，但我还是如实告知。“没，没有。”

“那就是上火了，加上最近休息不好。”校医看了我一眼，“红血丝都出来别再熬夜。”说着就开了点药给我。

IC卡还在裤带，我摸出来，打了药价，￥2.50。

我收好了药，见到苏淼已经走出了校医室。我张了张嘴，却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抱歉的话，我实在不擅长。

我跟着她，慢慢踱步前走。苏淼却突然问我，“你昨天熬夜了?”

我被问得一惊。现实世界的我确实熬夜惯，一两点才睡。但过去的我，昨天如何就不好说了。又想起我俩不是一个宿舍的。于是我大胆的嗯了一声。

苏淼又说，“还是因为昨天那道物理题吗？”

我不禁脱口，“你怎么知道！”说完我就后悔，这不等于默认了吗？事实上，我早就将九年义务教育的数理化全忘光了。万一她物理性大发，当场和我解释，那我该怎么接呢。

大概我一脸惊恐的样子着实可笑，苏淼竟然笑了。“我昨天晚自习看你在苦思冥想那几道题，见你还颇有专研精神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夸奖夸奖。”

“那道题很多人都不懂，直接抄后面的答案了。但是我觉得答案太复杂。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思路。”林立看着苏淼在侧边一脸认真的分析，突然觉得这一刻是多么珍贵。仿佛丢失了很久的东西又重新回到自己手上。

最后她说，“下次你有不懂的，可以和我一起探讨的。”话到最后，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我突然感到心疼，心疼苏淼，心疼这个讨好的苏淼。心疼这个曾经讨好我却不被自己珍惜的苏淼。

“苏淼，”我突然拉住她，两人就这样站着，一时间风都安静了下来。

“谢谢你，之前我有些自傲看不起人，可能伤到你……总之，真的对不起。”说着，我心虚的垂下眼。

也不知道图书馆那事，我们到底经历了没有。如果有可能，我只想在这过去答应和陪苏淼去。而不是那句过分的拒绝。

一只手轻柔的搭在我的肩，“图书馆那件事我没有怪你，”苏淼轻轻的说，“你既是我的同桌，也是我来的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总是忍不住靠近你。”

我定定的听着，感觉自己错过了很多，很多。自己曾是苏淼高中第一个朋友，却到了日后见面都不再打招呼的境地。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到底是怎样的冷意啊。

“但是”苏淼又轻轻道，“我怕自己会被你讨厌。所以很多时候我不太敢。”

我一怔。

不太敢。

不太敢，不想被你讨厌，不想再受伤。

所以她砌起高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独来独往。后面也在班里交过三两个朋友，但最后还是喜欢就自己，或者习惯。

“苏淼，”我有些颤，以前还抱怨过苏淼怎么后来变得一声不吭。却忘记是自己，让别人陷入痛苦。

“苏淼，不要让曾经的我影响到你。不，现在也是。以后任何人都是。”我回握那只瘦而柔软的手，收紧了。“你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以后也必定会是一个优秀的人，谁能成为你的朋友都是荣幸。请相信我，你值得的。”

然后我的手慢慢松开，慢慢退往身后，坐在栏杆上不再看苏淼，这里的天是那样的蓝，干净得像没有了任何心事。

十五岁的苏淼，二十五岁的林立。她们本应在时空的彼端，却在这一刻听到了过去和未来。

“其实你也很好。”苏淼轻轻靠上栏杆，看高年级学生在打排球，似是不经意的说着。“我很羡慕你，你很勇敢，想做的事情从来不瞻前顾后。性格也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你。”

喜欢么？原来在她眼里是那么多人喜欢曾经不羁的我。我大声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在阳光下，碎钻一样的闪。

我歪着头，十分耍帅的问，“那你也一样吗？”

喜欢我，放弃我。曾经的挚友，只剩两三。友谊长存不过是个笑话，不用十年就失效了。

苏淼还没回话，我又接着说，“如果十年之后再见，你还能记得我就可以了。”

到时候我就，好风凭借你，送我上青云，走上人生的巅峰。我心里暗暗的笑着，笑着又觉得很难过。

高层管理的苏淼不会记得底层挣扎的林立。现实就像一把锥子，刺痛我的心。

这样的林立，落在苏淼眼里，是落寞的。今天的她是那样反常，不似以往。疲惫的眼神，不再是以前的生动，好像有很多心事。她读不懂。却又像寒冷夜晚的篝火，忍不住去靠近。不羁的林立，明媚的林立，大笑的林立，落寞的林立。

“十年后，我会认得你。”苏淼轻轻道。

“哈哈哈，那我先恭贺你事业有成吧，苏总。”我看向苏淼，露出一个真挚的笑。

苏淼不好意思的扶额，“林总客气了。”

“不不不，叫我小林就行了。”

“咳咳，”苏淼清了清嗓子，很快也入戏了“小林，现在哪里高就了?”

“我在……”我看着苏淼，和十年后台上的苏淼重叠着，一时间说不出话。

“咳，以后的事情我哪能知道呢？”

“那就祝我们以后都生意兴隆吧！”苏淼笑道。

“哈？那我岂不是忙到累死？”

“一分耕耘总会有一分收获的。”

“哇，这样的狗屁话你也信啊！”我喷了一口。

“嗯。人嘛，总要信的。”

“那你信不信命运?”

“我不信命运，我只相信自己。”

“如果十年后你能回到过去，你想干什么?”

“那得看看当年有什么遗憾了但遗憾总要过完才知道的。。”

“……好像也是。”

“那你呢，会回到过去做什么?”

“我可能会找你。”

“为什么？”

“因为十年后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我这么重要吗？”

“因为你不记得我，就是我的遗憾。”

“那我还是不要记得你了，让二十五岁的你后悔吧。”

“嗯，我会后悔的。”我心里难受，我已经后悔了。

“那这样你还后悔吗？”湿湿温热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我喜欢你，和大家的喜欢不一样。后悔吗？”

我好像听不见心跳了，我颤抖着闭上眼，“苏淼，我有罪。我以为，你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是知道的。”苏淼抓紧我的手，“你从来，放在我身上的心思不比我少，却又总装着不在意。你以为我在怯，其实真正怯的人是你。”

苏淼大声的说，朝我的心。

“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看看呢，为什么不敢正视我?”

我痛哼一声，眼泪终于滚了出来。

原来这才是最痛的。

为什么，骗得了从前的记忆却偏偏骗不过自己的心。即使回到的过去，却无法改变过去的自己。

过去的自己仍然沉浸在欺骗式的不在意苏淼。我不会痛，我骗过了所有。却在十年后再见到她的时候落了泪。

原来，我只是在悼念曾经错过的感情。

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的流，我的眼泪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止不住的掉。抬头镜上映入一张妆花了的惨白面容。褐色的眼袋垂在脸上，像两片干枯的叶。唯有红润的嘴唇扬起了笑意。

最后的最后，朱唇亲启。

苏总，小林在这祝你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永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