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帝:从《花样年华》看六十年代香港的时代音乐风貌

作者:@耳帝

 

聊一聊《花样年华》的音乐——从《花样年华》看六十年代香港的时代音乐风貌。

上周去看了只在院线上映的《花样年华》25周年导演特别版,散场时看到现场有《花样年华》原声大碟在卖,这确是非常值得珍藏的一张原声碟。有“亚洲最佳电影”之称的《花样年华》,其音乐分析想必已是电影学院视听语言教材里的内容了,比如梅林茂的〈Yumeji's Theme〉的九次出现,比如〈Angkor Wat Theme〉的几版变奏,这些配乐对于人物、情感、氛围、年代感的塑造等,已不需我再来写。我只谈谈这部电影音乐最令我惊叹的部分——王家卫在《花样年华》中用五种音乐形态,折射出了六十年代香港这样一个文化大熔炉式的音乐景观,勾勒出了多元文化交融的香港流行音乐史的六十年代大纲。

前不久有条热转微博,说“人类食物的历史就是流民迁徙的历史”,其实音乐也一样,音乐背后所包含的地域文化、族群命运、社会变革、时代情绪的信息都极为丰富,而六十年代香港恰是最激荡而无定的时代,每一种音乐都映照着背后那复杂而生动的世相。那个时代的香港社会,盛行美国流行音乐、大上海时代曲与粤语时代曲、中国传统戏曲与粤曲,青年乐队/摇滚音乐、黄梅调电影歌曲、粤语流行曲等,就像《花样年华》里租户住的唐楼,租户们既有各自的空间,又有共用的厨房与客厅,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相互挤压、碰撞、融合、共生、兴盛、衰败,而这些音乐背后的历史与故事,又是电影背景与人物境遇的时代镜像。

1、美国流行乐、拉丁流行乐、传统流行/爵士乐

电影中出现了爵士传奇歌手 Nat King Cole 的三首歌,〈Quizas Quizas Quizas〉〈Aquellos Ojos Verdes〉〈Te Quiero, Dijiste〉

纳京高的歌在电影中可以呈现出六十年代香港所盛行的,西方流行音乐的三种面貌,一是美国流行乐,这三首歌都发表于五十年代末,在美国与拉美都大受欢迎,可见当时香港的流行与美国的流行是同步的,这一是因为香港本身地域与文化放开性,二是据说当时香港第一家电视台丽的电视(亚视前身)只播放美国流行乐,是有阶级性的音乐传播,有人说这是香港中产阶级开始形成的一个标志。二是拉丁流行乐,这三首歌基本都属于拉美情歌“波莱罗”,王家卫说,她的母亲就是纳京高的歌迷,香港当时的西餐厅放的都是这类歌,为何六十年代香港盛行拉丁流行乐?这跟当时香港娱乐市场上的菲律宾从业者(乐手)有关,“国语时代曲”南下后,请来大批业务能力很强的菲律宾乐手,而菲律宾曾是西班牙殖民地,于是把西语拉丁流行也带到了香港;三是爵士乐,纳京高的这些歌也可算作是人声爵士/传统流行(即去年欧美争论Laufey林冰究竟算不算爵士的那种),我曾看过一个香港的资深爵士音乐人说,六十年代香港聚集了世界级的爵士乐手,说明当时香港爵士圈已经形成,而二三十年代上海曾有东方爵士之都之名(在五十年代后没落),或许因时代曲的南下同时带领了爵士中心的迁移。

2、旧上海时代曲与香港新时代曲。

电影用了四首时代曲,周璇《花样的年华》,前宋明民歌后时代曲《月儿弯弯照九州》,邓白英《双双燕》,潘迪华《梭罗河畔》。

这几首歌恰好能呈现出时代曲的三种阶段与形态,一个是过去的,即周璇《花样的年华》,属于旧上海时代曲,而1949年上海时代曲生产体系及班底南下之后,香港继承了上海时代曲的命脉,在这里重新落地生根,《月儿弯弯照九州》便是上海时代曲南下后的过度阶段,据黄霑说《月儿弯弯照九州》是南下后的第一首佳作,在五十年代,香港又再度兴起了二三十年代上海时代曲的复古风潮,邓白英翻唱的《月儿弯弯照九州》是1952年同名电影主题曲,《花样年华》里邓白英翻唱三十年代的《双双燕》也处在这个阶段,邓白英是一个承接上海国语时代曲与开启粤语时代曲的代表性歌手。而到了潘迪华,则完全是时代曲歌手的一个全新形态,潘迪华更加西化,视野更国际化,是首位采用“中曲西词”模式的歌手,她用各种语言演唱,在英国签约发唱片,她不仅唱国语、英语、粤语,她还唱日语、西语、法语、马来语、印尼语、泰语、希伯来语等等,这是绝对区别于上海时代曲歌手的创作模式与路线,是一种更加走出去的姿态。《梭罗河畔》是她翻唱的印尼歌曲,这首歌大陆、香港、台湾歌手翻唱的版本数不胜数。

电影中周璇《花样的年华》是苏丽珍老公通过电台点歌祝她生日快乐呈现的,这是一个很妙的设计,它意味着一种残破的关系可以通过广播而光明正大地全民广而告之,但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却只能暗渡陈仓对全世界所隐瞒,这种对比反差的效果隐晦而强烈。

而这些不同阶段的时代曲的使用,是电影背后更宏阔的时代移民生存图景,时代曲的命运也像那个时代移民的命运,它能呈现出移民们漂泊不定、归宿未定的生存状态,就像时代曲这种音乐一样,它可以在上海如花如锦、纸醉金迷,又要在未知动荡中流离转徙,带着乡愁做文化移植,一面怀恋一面求生,又在香港落地重生,甚至在南洋乃至更远的他乡去自寻出路,这完全是那个时代香港时局动荡下的移民生存状态,是一种集合了乡愁、动荡、转徙、自寻出路又落地重生的移民图景。

3、中国传统戏曲与电影戏曲歌曲

苏州评弹《妆台报喜》,京剧《四郎探母》,越剧《情探》,粤剧《红娘会张生》

五十年代后香港有大量的上海移民与江浙移民,听评弹、京剧、越剧等都是常态,也许是乡愁,也许本就是一种日常习惯,而粤剧是香港五六十年代依旧流行的一种社会主流,但据说是中下阶层与劳动阶层的爱好,与当时的中产和年轻一代所听的英文流行歌、爵士乐、拉丁流行等有着阶层反差,但他们很可能会出现在同一路边摊上买一碗馄饨面。这种传统文化与新兴产业的结合是那个时代发展的常见事物,它是经济起飞与文化认同的产物,戏曲与电影的结合就是一例,比如六十年代香港盛行黄梅调电影,有大量现代编配手法演绎的黄梅调歌曲在社会上盛行,不仅有黄梅调电影,还有越剧电影、粤剧电影等,我不听这类音乐,没法深度分析,但在网络上看过一些影像片段后,发现这类戏曲电影的影响力还是很广泛深远的,比如《新白娘子传奇》我感觉就深受此类电影的影响,或是此类电影的延续。

这些中国传统戏曲与电影戏曲歌曲,与电影中的西方拉丁爵士情歌形成了一种矛盾张力,电影选的拉丁情歌,都代表着情欲、诱惑、暧昧、渴望,而这些传统戏曲的唱段,若你深入了解之后,唱的题材几乎都是人性与伦理的拉扯、个人情感与封建礼教的冲撞,人性本质与时代观念的角力,这些戏曲唱段的人物境遇与伦理困境,可以说与电影的人物情境有着异曲同工,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底下可能藏着的是某种伦理下的人的境遇的重现与轮回。

4、电影歌曲、电影音乐

香港六十年代是香港电影飞速发展的时期,有大量的电影歌曲,如国语时代曲、粤语时代曲、粤语流行曲以及戏曲歌曲通过电影而在社会上风靡,像《月儿弯弯照九州》这样的时代曲就是通过香港承袭内地拍摄的同名电影,从而让邓白英一举成名,可见那个时代电影歌曲的影响力。

我把梅林茂〈Yumeji's Theme〉以及 Michael Galasso 的四版〈Angkor Wat Theme〉放在这里来说,说按理说不应该放在这里,因为这都是九十年代与零零年代的音乐,但是这类配乐都可称之为那个时代的好莱坞电影配乐所盛行的“Cinematic Classical”(电影古典),好莱坞电影化的古典/巴洛克/室内乐。〈Yumeji's Theme〉本不是梅林茂为《花样年华》创作,但这段音乐如今已成为《花样年华》场景意象的鲜明标识,可见是相当成功,它的华尔兹节奏与回旋曲式贯穿着整部电影,始终在跳着断续而不灭的华尔兹,可是两人从未跳上过爱情的那初遇圆舞曲与最后一支舞。

5、乐队音乐、摇滚音乐

1964年披头士赴港演出,掀起了大规模的青年组乐队的热潮,也带来了摇滚乐的潮流,泰迪罗宾、莲花乐队这些香港摇滚先驱便是出现在这个时期,这本是在《花样年华》电影中未出现的类型,我之前曾诧异过,这不应该是王家卫忽略掉的一个重要品类啊,它具有着非常醒目的时代性。后来终于在一个流出的删减的片段中看到了,也就是苏丽珍与周慕云在房间里跳扭扭舞的那个片段,所用的具体音乐名字我不知道,但确是一首很典型五六十年代Rock and roll与冲浪摇滚,在电影删减片段里,凑齐了一块香港六十年代音乐风貌的完整拼图。

这些音乐在六十年代并非是独立并行发展的,而是相互碰撞、影响、融合与共生,它们都浸润于经济起飞、西方文化传入、工业城市转型、传播媒介革新等时代大潮。比如说,时代曲南下所带来的菲律宾乐手,本是创造出了现代流行音乐工业的“创编唱分离”的雏形,但却意外让香港成为拉丁流行音乐在东亚传播的阵地,而菲律宾人的业务能力以及英文教育,又无缝嵌入进英文流行歌在香港时代热潮,菲律宾乐队化的编配编制方式,为接下来香港本土音乐的发展提供了实践性的样本,比如说许冠杰是当时香港夜总会的菲律宾乐队阵容中少有的华人,这都为七十年代粤语流行的兴起打下了基础;而那些传统戏曲与粤曲,上海时代曲,也都在这进一步的西化、现代性的改良以及电影电视广告等新兴媒介的传播中,又得到了新生与延续。

如今也四处可见那个时代影响下的线索,比如说,我多年前一直好奇为何香港流行音乐史上重要的幕后音乐人物,比如说鲍比达、杜自持,这些人都是菲律宾混血,当解了六十年代香港的时代音乐风貌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菲律宾乐手的后代,这是另一种文化里的子承父志。很多交集甚至能在大半个世纪后的另一种现实里遇到,在这次25周年导演特别版《花样年华》的首映式上,胡歌给王家卫站台,他还唱了两首歌,作为这次内地首次发行的《花样年华》原声大碟的新增曲目,我在电影开场前,去厕所迷了路,竟无意间撞见胡歌正在等红毯,看电影时,当潘迪华饰演的房东太太出场,我脑子里一瞬间就冒出来另一个名字,潘胜华,这位九年前去世,胡歌曾在微博上悼念的这位上海著名声乐老师,与潘迪华是在那个时代几十年的的姐弟,也是胡歌的恩师,如今,胡歌唱的歌竟然要与恩师的姐姐六十年前的《梭罗河畔》共同出现在同一张原声大碟里,可能也没有什么命中的巧合与深意,就是一种商业行为的推动,可却是漫长时间线里的一个隐晦又奇妙的交集。

张曼玉曾经给记者解释《花样年华》的结尾,为何是在吴哥窟的那段话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大意是,显微镜下看起来很重要的两个人,放在历史的更漫长维度上,可能就渺如微粒,就像电影镜头的拉远与拉近。我想起恰好在这次首映式上看到的金宇澄,他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如果上海的故事是一片亚马逊雨林,那么《繁花》的故事就是雨林中的一片叶子,然而仅那一片不起眼的叶子般的世界,也足以让叶子中人体验到极其曲折跌宕的一生。那些时代曲南下的故事,以及时代曲未南下的故事,只取其中的极小切片都是人间沧桑,去了香港的潘迪华,与留在上海的潘胜华,这对同样在时代曲的熏染下成长起来的爱唱歌的姐弟,不用想,在六七十年代他们体验到的截然相反的人生,那些华人的南洋往事,那些菲律宾人在香港流行音乐史上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在如今粤语流行史的叙事中都被淡化了,电影最后的吴哥窟,望过去是多么的震撼、辉煌、平静而凝视,可是此地又有多少残酷且血腥的历史过往,它交织着璀璨与黑暗,某一个石洞里藏着六十年代的香港爱情故事,某一个石洞里又会藏着什么人间悲欢的血泪,而如神迹般被雕刻的庙宇众神又将带着这些故事去向何方?在那些历史的烟海里,每吹开最小的一片雾都是信息量令人窒息的无底洞,那里面又有多少人的花样年华,又有多少人的蹉跎岁月,放在历史的漫长岁月里,都渺如尘埃,不值一提,可是却足以让当下活在那一刻的人品尝过喜极而泣或是万箭穿心。那些都是电影最后出现的文字“消逝了的岁月”,一切终会消失,包括我写下的这些回顾,以及六十年代的香港音乐历史,文中六十年代的音乐熔炉景观,被七十年代的许冠杰与徐小凤所取代,七十年代被八十年代的张国荣与梅艳芳所取代,八十年代被九十年代的四大天王与王菲所取代,总有一天,未来的人们看到王菲这个名字,或许就像看到历史中的周璇、姚莉、潘迪华,只是历史资料中的一个姓名,他们会连同着翻阅着时代资料的人,又在更漫长的时间里一同归于历史的隐没。可是,在注定被隐没的路途上,每一位个体独特的情感体验与生命浓度难道不存在吗,我在电影散场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在排队买《花样年华》原声碟,想以珍藏实体的方式来将触动了自己的情感所珍藏,以便它们在未来用更具体的方式永不存在,可那些为爱情震颤流泪的瞬间,那些将某段时光永远珍藏而不得的渴望,都是平凡众生在注定湮灭中的刹那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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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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