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饭事
那年八月,我随地质队的老友去锡林郭勒。车过张家口,窗外的杨树渐渐矮下去,草色却一寸寸漫上来。
同行的巴特尔忽然说:"明早该喝新挤的羊奶了。"话音未落,远处牧人的长调已像云影般飘过来。
甫到营地,主人家便宰了羯羊。草原人待客实诚,说"宰羊"二字时,刀刃已划开羊腹。羊胃里还裹着未消化的草料,泛着青草的酸香。
主妇用铜盆接了血,血珠在暮色里凝成玛瑙。巴特尔教我:"看那肋条,要挑第二根到第五根,肥瘦相间处最是活肉。"
铁锅支在牛粪火上,清水煮肉。蒙古包顶的毡片漏下几缕炊烟,混着肉香在暮色里打转。肉汤初沸时,主人家端来银碗,碗底沉着盐粒与野韭花。
滚汤冲开盐花,韭香忽地窜上来,倒像把整个夏天的草甸子都收在碗里了。巴特尔撕了块腿肉给我,那肉颤巍巍的,咬下去竟有股奶香。
次日天未亮,被帐外窸窣声惊醒。掀帘望去,老额吉正在挤奶。
母羊的乳房鼓胀如皮囊,奶汁射进木桶时发出"嗤嗤"的响。晨雾里,老额吉的背影像块温润的玉石。
她见我张望,笑着递来木勺。生羊奶入口微腥,却在喉头转成甘甜,仿佛嚼碎了露水里的苜蓿花。
最难忘是某日迷途,误入牧民的冬窝子。老阿爸正在晒奶豆腐,方方正正的奶块铺满毡毯,像撒了一地月光。
他见我好奇,掰了块半干的递来。奶豆腐在舌尖慢慢化开,先是酸,继而回甘,最后竟品出些野杏子的余韵。老阿爸说这是祖传的法子,发酵时要在皮囊里塞把苦艾,"苦日子要过得,甜滋味才真"。
某夜围炉闲话,听巴特尔讲起旧事。三年困难时期,他阿妈用最后半袋炒米换了块茶砖。每日掰指甲盖大的茶末,兑着野葱煮汤。
"那汤喝得人眼睛发亮",他说着往铜壶里添了把青盐,"可终究比不得现在的日子"。炉火映着他古铜色的脸,奶茶在壶里咕嘟作响。
临别那日,主人家做了羊肉烧麦。面皮擀得薄如蝉翼,兜着剁碎的羊后腿肉。蒸笼揭开时,水汽裹着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烧麦顶上汪着油花,咬破面皮,汤汁烫得舌尖发麻。老额吉又端来莜面窝窝,说是"怕南边客人吃不惯羊肉"。那窝窝蒸得蓬松,蘸着野蘑菇熬的酱,倒比江南的米糕还绵软。
归途上,巴特尔塞给我个皮口袋。打开看时,是晒干的奶皮子与风干肉。
他说这是"路上的念想"。车过浑善达克沙地,忽见远处有牧人骑马疾驰,红头巾在风里猎猎作响。
恍惚间,又闻见奶茶的醇香混着牛粪火的暖意,在八月的草原上静静流淌。
前年听说巴特尔开了家小饭馆,专卖手把肉和奶豆腐。
门楣上挂着褪色的马头琴,墙上还钉着当年地质队的旧地图。只是不知那煮肉的铜锅,可还是从前在蒙古包外用牛粪火烧黑的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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