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火

      隋大业六年，丹棱齐乐城外十里，有橘园名“不知坞”。此地终年云雾缭绕，传闻曾有神火自海上飘来，落于橘林，燃而不灼，光如星坠，乡人谓之“不知火”。园中独产一种柑橘，果大如拳，皮厚若甲，虽貌丑而味极脆甜，可窖藏经年不腐，故名“丑柑”。  

       园主乃一孤女，名阿丑。幼时双亲丧于山洪，独守橘园，以竹笠遮面，避人如避火。乡邻皆传其貌若夜叉，唯有一双手生得极美，十指纤纤如玉，剥橘时汁水沾衣，暗香盈袖。

       那日春寒料峭，一青衫书生迷途误入橘园。但见枝头残雪未消，金果累累垂坠，恍如神女遗落的璎珞。书生名裴琰，赴京赶考的举子，因贪看山景与书童走散，饥寒交迫间摘下一颗丑柑。果皮粗粝如砂，指尖触之生疼，他蹙眉欲弃，却听身后一声轻叱：“郎君既嫌它丑，何必强取？”  

       阿丑立于薄雾中，竹笠低垂，素衣染霜。裴琰慌忙作揖：“小生唐突，愿以银钱相偿。”  

       “不必。”她转身欲走，忽听书生腹中雷鸣，终是心软，抛去一篮柑橘，“此果虽丑，却能饱腹御寒。”  

       裴琰剥开一瓣，果肉晶莹如琥珀，入口脆甜生津，竟似饮下琼浆。他追上前，隔着三步之距深鞠一躬：“姑娘赠橘之恩，裴某铭记。他日若得功名，必以百倍相报。”  

       阿丑嗤笑：“功名与我何干？你若真有心——”她指尖轻点橘树，“便替我将这满园丑柑，画成丹青。”  

      自此，裴琰日日来此。他铺宣纸于橘下，蘸墨描摹虬枝金果；她倚树剥橘，偶尔偷望他蹙眉凝神的侧脸。墨香与橘香缠绕间，他渐知她身世：双亲早亡，独守橘园十载，以果为伴，与世隔绝。

      “为何总戴竹笠？”某日他忍不住问。  

      阿丑指尖一颤，橘汁溅上衣襟：“怕吓着你。”  

     “皮相不过躯壳。”裴琰忽握住她沾满橘香的手，“姑娘赠我以甜，我当还卿以诚。”  

      竹笠落地那瞬，裴琰怔住——她左脸竟布满赤红斑痕，如灼伤未愈。阿丑仓皇后退，却被他紧紧揽入怀中：“这才是神火留痕，是上天赐你的印记。”  

       暮春三月，裴琰启程赴考。临别夜，阿丑将一坛窖藏五年的丑柑塞入他怀中：“此果愈陈愈甜，待你归来时……”  

      “必以红绸铺路，八抬大轿迎你。”他吻去她睫上泪珠，誓言灼烫如橘园神火。  

       然裴琰一去杳无音信。秋去冬来，丑柑熟了一茬又一茬，阿丑鬓角渐生霜色。某日忽闻锣鼓喧天，乡人惊呼：“新科状元裴琰娶了宰相千金！”她踉跄奔至橘园深处，掘出埋了十年的定情丑柑。果皮早已枯皱如老人面，掰开时酸腐之气扑面——原来再久的等待，也敌不过人心易变。  

       是夜，海上神火再现，橘园燃起滔天烈焰。火光中，阿丑白衣翩跹，化作点点不知火舞散入星河。翌日，乡人惊见满园焦土中独生一树，果皮赤红如焰，甜香彻骨。

      后有人传，食此果者，初尝极甜，回味却苦——恰似年少时轻易许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