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男男女女随便发生点什么都好

和Y一起离开童年,升入高中,Z认识了X小姐——一个喜爱运动、见多识广、谈吐不凡、永远第一的理工天才。“出现在十七岁的那个人,惊艳到耐看的程度。”这是Z遇见X小姐后的真实觉受。班上许多男生敬佩X小姐的学习之道,Z却暗自喜欢X小姐的清飒、倔强、不郁郁。难得相遇,恰好喜欢。Z和X小姐下过棋,打过乒乓球,玩过电子游戏,但总是不如X小姐。而X小姐之所以有兴趣和Z做这些,恐怕还是在高一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中,Z凭着较好的文科成绩将X小姐挤至了第二名。此后X小姐更加用功。Z则因为对理科知识日趋厌倦,喜欢画画和看小说,自然被其他人甩至百名开外。与Z相反,X小姐失利一次后,知耻而后勇,从此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成了整所中学的“传奇人物”。后来Z依兴趣转入文科班,和X小姐的接触更加少得可怜,只能期待在去食堂的路上偶尔碰一次面。但X小姐的光辉依然随处流传。

对于“神通广大”的X小姐,Z当然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他无法改变X小姐名字前面的序号一,但他可以让自己的语文成绩永远压X小姐一头。事实上,他做到了。三年中大大小小的全校考试,X小姐的总分始终是第一名,但她的语文成绩,一次也没有超过Z。当然,骄傲的X小姐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发现这个秘密。

Z成为文科生后,便彻底迷恋上了画画,然而他没有当艺术生的谋算,只是画着玩。大学读了中文专业,对漫画更加痴迷。毕业后找不到与专业相关的工作,指导老师又催得急,Z只得听从其“先就业再择业”的建议,勇敢地在城市里“闯荡”。在多次面试失败后,Z成功进入一家出版儿童读物的小公司,做了三年的插画师。因为工资低得可怜,存不下什么钱,终于下定决心离职。回乡躺了半年,厌倦了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和父母的催婚之类的唠叨,又回到城市做了半年的学科编辑。一直在中学以前的内容范围内鬼混,Z身心俱疲,于是再次离职,加入了一个漫画工作室。然而仅仅半年,工作室便因收益不佳宣布解散,Z只得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凭着为数不多的存款,画着没有太大机会连载、出版的漫画。

六年来一事无成,唯一令Z感到欣慰的是,他终究有了属于自己的出版物,虽然因为受到抨击而停止出版,但总算有迹可查,是严肃存在的作品。自己也因此完成了对X小姐的承诺——出了一本漫画书。事隔多年,X小姐只怕早已不记得当初闲聊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所以她自然也不知道《天外来客》就是自己的作品。

Z将笔和画稿推至一边,打开电脑,确乎想画点什么。然而随意点点画画,要么是城市街景、乡村山水,要么就是与X小姐神韵仿佛的女子草图。Z好久没画一段连续的情节了。好在Z毕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漫画家,因此他的作品倒不用去贴什么道听途说的潮流,画着高兴,“敝帚自珍”便是。X小姐曾经略有兴趣的也是Z给她画的肖像画,而不是什么情节曲折有趣的漫画。就Z看来,除了音乐和电影,作为工科生的X小姐对漫画、文学这类艺术似乎并不怎么上心。当然,对于人情世态,X小姐无疑有着自己的一套鲜明的价值观,所以瞧不上Z这种至今仍在艺术边缘磨磨蹭蹭的游离分子,倒也不甚奇怪。Z也只是小心地画着自己,而没有将X小姐拉入自己的苍白世界的想法,去画一套致敬米奇·福克纳似的名为《献给X小姐的一束玫瑰花》的短篇青春爱情漫画。

一般来说,每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会遇上一些兴味相投、彼此喜欢的人物。成年后,若没有友情之神和爱情之神的襄助,各自迈上各自的前程,愈走愈远,终于遇着些坎坷挑战,便只得脱离曾经赖以为援的小圈子,专心应对眼前的种种困境,更遇着些颇为成熟(不妨说狡猾)的人物,沾染些现实主义的风气,那点专属于那个小圈子的单纯而美好的情感也就渐次化为乌有了。至于伤其乌有而终至念念不忘,那也只算得上一番人之常情了。对于这种事,Z自然颇有心得。不知是身为漫画家的缘故,还是人性中的某些成分(比如习惯)使然,Z经常陷入一种莫名的怀旧情绪,总是上瘾似的更新、篡改往事,既贪恋往事的柔软,又恐惧其中蕴藏的邪恶,然而更多时候,则是为了捕捉一些动人的情感,寻求一些新奇的表达。大概人就是这样,常常因为糟糕透顶的现况而去怀念那些并不怎么光鲜灿烂的过去。这当然不是所谓的念旧情怀,相反它只是一种随心美化后的逃避方式。毕竟,只有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才可以任由自己放心大胆地吟味。对稀松平常的往事难以放手,对他者的世界又充满警惕和畏怯,于是(愈发使自己逼仄起来)闭在自己的房间里造作艺术,终于造作不出来,便又妒羡他人的江宽湖浚、随处交情,自己则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自甘为沙为虫,自隐于诸神充满的天地,求他人不知而小环境和谐了。

因此,之于X小姐,Z大概也没有什么精彩的情节,恐怕连氛围也是残余的、单调的,如隔靴搔痒。不宜虚构。X小姐只是一道幻象,一位缪斯。

酒。Z想喝酒。一个人喝酒。斟到泻了,喝到醉了。醉了意识无事,醒着身体归家。然而Z到底还延续着学生时代的某些心态,烟酒(白酒)不进,没有世俗的生活,也学不来文艺家那样自然的扮调,两头看不到岸呵。看看天上,白色的天花板。那些一度带来死亡阴影的黑斑,此刻Z竟也不觉得害怕了。青山相待,白云相爱。哼,笑死。心里住着月亮,看什么都像嫦娥。幸亏人间有酒。幸亏红尘有君。幸亏人善于自欺。幸亏有“习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实在的玩意儿。音乐很动听,没人跟唱了。世界很美好,谁又做梦了?如若夜里做了好梦,人间白日也不会那般难捱了。

想象着X小姐的生活的同时,Z忽然想到,或许真正的审美不在整洁美丽的精致生活,而在一塌糊涂的琐碎日常。至于自己,升华并不多见,磨损却是常态了。

思想因此脱离了X。

Z关了电脑,丢开手机,兴味索然地躺在床上。对于Z这样的漫画家来说,最有意义的时间就是虚闲时间。然而一旦有了虚闲,常常又无事可为,让其如雨后坑里的水一样白白消失。

此刻真想看一部电影啊——Z止不住地遐想——有男有女,男男女女随便发生点什么都好。然而一旦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更为了身体着想,便又作罢了。总是这样——好奇心被倦怠感打败,不可逆地被磨损。少年人的生气,已是非常久远的东西了吧,以至于治愈或遗忘,都显得俱非。躺在一动一“吱呀”的床上,看着印着荷叶的刺眼的吸顶灯,以及被灯照得透亮的平平无奇的天花板,听着外面篮球断断续续的碰地声,Z的内心一片寂寥。无聊地思来想去,Z还是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只要驻足于这个和谐有序的小空间,就遇不到外面的邪恶。没有遇到,便可以假装不存在,天真而弱小地过活,虽可谓苟安,但其中的快乐,大家又何尝不知道呢?隔壁的房间漏夜有人打电话,此屋的人还是要晚睡早起。外星人在天上,山里的人还是要继续生活。人类似乎本来就很擅长做这种事。外星人究竟与大洋彼岸达成了怎样龌龊的协议,又是用怎样残忍的方式控制了人类世界,这是Z无法想象的,现实毕竟不是电影。Z只能希望文明知其文明所在,大道知其大道所指,而自己就凭怀内这点微薄知识,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Z渐渐地睡去了。房间的灯一直亮着。三只苍蝇被格在了拉得严丝合缝的蚊帐外。Z在睡梦中褪掉了衣物,睡得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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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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