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罗汉渡劫记》

我的阳台上摆满了多肉，可我不敢说这里是多肉的乐园，更不敢说这里是多肉的天堂。因为只有我知道，这些看似坚韧的沙漠精灵，但凡长在我阳台上，必须经历出死入生的三重天劫。

说来惭愧，第一道天劫，是我，准确的说是我的拖延。有时觉得种花像场永无止境的预备仪式：要等陶盆晒够三伏天的太阳除菌，要等谷雨后的雨水软化土壤，要等某个不用加班的周末黄昏......一个人过于注重仪式感而且又有几分强迫症的时候，干一个随心随性的事情，那真的是......太不靠谱了！直到秋分刚过，我要再栽植一些多肉的计划终于实施了。然而，直到冬至雪都过了三巡，它们还在购物车里参禅。终于有一日心情大好，立马下了单。此时，多肉的第一道劫难才正式开始——因为我总在等：多肉到了，等釉色清润的粗陶盆；陶盆到了，等掺了火山岩的赤玉土；赤玉土到了，等垫花盆底的陶粒......一切都齐备了，就欢天喜地地栽植起来。栽完发现还多了几个陶盆，于是又开始下单买多肉；多肉到了栽植进去，发现陶盆不够了，于是又开始等陶盆；陶盆到了，可能陶粒又不够了......总而言之就是，似乎总是很难有一切都刚刚好的时候。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觉得总是在等待，总是在期待，总是有栽不完的多肉，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

第二道劫数是不定时出现的。奶牛猫时常毫无征兆地从地面上原地起跳，蹲踞在我的阳台上，脚踩在一众多肉花盆之间，尾巴尖垂下来像支判官的笔。去年惊蛰移盆的玉露，刚生出水晶帘似的根须，就被它当作逗猫棒拔走了。

实际上，阳台上的多肉基本上无一幸免。这位猫大人巡视领地时总要踩点。春天踩碎桃蛋粉嫩嫩的页片，夏天掀翻静夜莲座般的叶序，秋天用尾巴扫落乙女心的红晕。这种猫科动物对多肉的执着堪称行为艺术。有一天我发现它一动不动地蹲在星王子跟前，前爪搭着盆沿，活像在给星王子相面——一闪一闪的猫眼睛里，竟能看到一丝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许在猫的宇宙观里，这些鼓胀的肉质植物本就是长在盆里的猎物。

然而，对于多肉而言，真正脱胎换骨的魔劫来自人类幼崽。人类幼崽踮着脚站在阳台前，对其他的多肉就是远观一二，唯独到了生石花片区目不转睛。发现生石花蜕皮的秘密后，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那些伪装成鹅卵石的萌物，在人类幼崽眼里突然变成了会变魔术的糖果。最初只是轻轻掀开干枯的表皮，后来发展到用小指甲完整剥离整个老叶。一旦看到哪一个生石花即将开裂，就立马开心地将生石花当作实验对象。那些灰扑扑的"石头"就这么活生生地被剥开，露出翡翠般柔嫩的内芯。“这是它的小宝宝！”人类幼崽举着被解剖的植株，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多肉界的华佗。窗台上渐渐摆满了的“实验报告”，空洞的生石花的外衣被撕成两半。还不等你表达半分愤然，人类幼崽就自顾自地表扬起自己：“这次有进步哦！你看剥掉了外衣，根还留下来了！”等人类幼崽的“实验”告一段落，阳台上肉墩墩的多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瘦骨嶙峋、吹弹可破的多肉小宝宝。此时，窗台上的"石头"们已集体褪去了外衣，露出新鲜青涩的新叶瑟瑟发抖。人类幼崽还会在他们觉得多肉需要浇水的时候浇水，常常是老母亲前一天刚刚浇完一遍，第二天人类幼崽一说他刚刚浇多肉了，过不了多久，人类幼崽二说她也浇多肉了......

可能真的是祸不单行，这三重劫难常常形成死亡循环：我好不容易把猫刨出来的多肉重新埋好，转身就发现人类幼崽正用喷壶给玉露"洗澡"；刚辨认完不同品种，奶牛猫又叼着姬胧月跳上了书柜。最惨烈的那次，我对着满地混作一团的白牡丹、黑王子和紫珍珠，恍惚间竟看见它们幻化成调色盘里晕染的颜料，再难分清彼此眉眼。

每天睡前，我都会去阳台上巡视我的多肉王国。或许只有奶牛猫和人类幼崽都入睡了，这片领地才真正属于我。有时候我会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逐一照着亮，仔细地观察：这些多肉可能本就是罗汉转世，来人间历劫的。你看猫爪踏过的伤痕会化作云纹，孩童掰开的裂口能长出星斑。当它们终于熬过阳台上的九九八十一难，窗台上便多出几尊胖乎乎的小佛，肚皮圆滚滚地晒着太阳，叶片里储满轮回的密语。

如今我的多肉军团依然在减员与扩编间摇摆。网购清单里永远躺着备用花盆，不同品种的多肉，肥料......暮色降临时，三代"刽子手"常不约而同聚集在阳台：我修剪着徒长的茎叶，猫咪蜷在花架下打盹，人类幼崽在生石花跟前跃跃欲试......

但生命总在裂缝处迸发奇迹。被猫踩扁的玉露重新鼓成透亮的水泡，遭幼崽解剖的生石花也会慢慢长大。今年春分那天，我发现那盆被奶牛猫咬成两段的胧月，竟又伸出了枝芽。脆嫩的枝芽，像生生不息的烛火，照亮了冬日里蒙着霜花的玻璃。或许所谓种植，本就是与时光、生灵温柔博弈的过程。当我们共同守护着这些脆弱的绿色火焰，那些抓痕与牙印，那些折损与新生，都在晨昏线交替的刹那，融成窗台上斑驳的光影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