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三日

《太平广记》

元和初,上都东市恶少李和子,父名努眼。和子性忍,常偷狗及猫食之,为坊市之患。常臂鹞立於衢,见二人紫衣,呼曰,"尔非李努眼子名和子乎?"和子即揖之。又曰:"有故,可隙处言也。"因行数步,止於人外,言"冥司追公,可即去。"和子初不受,曰:"人也,何绐言?"又曰:"我即鬼。"因探怀中,出一牒,印文犹湿,见其姓名分明,为猫犬四百六十头论诉事。和子惊惧,双弃鹞拜祈之:"我分死耳,必为我暂留,当具少酒。"鬼固辞,不获已。初将入毕罗四,鬼掩鼻,不肯前。乃延於旗亭杜氏,揖让独言,人以为枉也。遂索酒九碗,自饮三碗,六碗虚设於西座,具求其为方便以免。二鬼相顾,"我等受一醉之恩,须为作计。"因起曰:"姑迟我数刻,当返。"未移时至,曰:"君办钱四十万,为君假三年命也。"和子许诺,以翌日及午为期,因酬酒直,酒且返其酒。尝之,味如水矣,冷复冰齿。和子遽归,如期备酬焚之,见二鬼契其钱而去。及三日,和子卒。鬼言三年,人间三日也。

腊月的长安城飘着细雪,东市青石板路结了薄冰,卖炭翁的竹笠上积着白,馎饦店蒸腾的热气在檐下凝成冰棱。酒肆前一抹艳红闪过,李和子攥着新剥下的猫皮从暗巷钻出,口中酒气与裘袍下的血腥味混在一起。

"嗤——"

寒光掠过脆响,两支乌木银箸钉入石板。不等蒸饼摊掌柜惊呼,紫袍人已立在街心,腰间玉牌在雪光中泛着幽蓝。"生人回避。"沙哑声里泛起铜锣般的回响,掌柜眼睁睁望着摊位在人影交错间,笼罩在朦胧土雾里。

"李某不曾招惹贵人......"和子未曾说完,绯色官牒已压在他鼻尖。印泥是未干的血渍,密密麻麻的墨字突然活过来张牙舞爪。他踉跄后退撞翻酱缸,黄褐汁液漫过牒纸时,数百道猫眼幽光自牒中跃出。

坊墙剥落的朱漆簌簌而落,毕罗肆的胡姬突然掩面悲泣,刚烤好的脆面饼在鬼影中扭曲出兽形。两团黑影自纸面膨出,露出尖耳利齿,瓦当上的饕餮纹裂成碎片。"四月十八,剜目三狸,炊以椒桂;九月廿七,钩舌九犬,烹作五香......"鬼差诵念宛若锯木。

和子靴底粘着干涸的脑浆,前天那只黄犬最后刨地的爪痕还在。怀中鹞鹰炸开羽毛,翎箭般扎进他掌心。腥甜漫开时他忽然大笑,甩出块狗金髀权印章:"两位阴差老爷且坐,杜家酒楼的剑南烧春,可比这血食痛快。"

红泥炉上冰块沉浮,鬼差执盏的手背翻出白骨。第九碗酒倾入空处,酹地的琥珀色在砖缝里凝成冰蔓。后厨传来闷响,半截猫尾在灶台抽搐,砧板下渗出的暗红被符纸吸尽。"阳寿虽不可易,功德却能通融。"年长鬼差抚过酒旗上的裂帛纹,"四十万纸钱压着黄泉路,许你送终尽孝。"

三更梆子响时,李宅佛堂纸灰飞舞似鸦群。和子对着铜镜涂抹姜黄,脖颈处青斑正蜕变成尸色。卯时东市开鼓,他在告身牒上按指印的刹那,两列纸人从墙上祖谱走出,抬着三寸桐棺没入地砖。

第三日平明,雪地里綴满猫爪梅印。垂死的李和子蜷在溺死过百犬的井台边,隔着雾看见幼时喂养的虎斑奴。镀银壶嘴流出的不再是酒,血沙自七窍溢出,在水中映出四百六十双幽瞳。鬼差的白骢马踏着纸钱而来时,他最后摸到拴着菖蒲的柳木短笛——正是那年溺毙小乞儿时夺来的玩物。

井台上霜花疯长,凝成四百六十枚梅花烙。李和子涣散的瞳孔里,溺毙小犬的浮尸正从井底缓缓升起,腐肉间游动着当年他抛下的琉璃弹珠。白骢马蹄声在颅骨内震荡,他忽然听清坊墙外卖饆饠的波斯胡商在唱:"三更鼓,黄泉水煮五牲肉......"

鬼差绛纱帽的垂珠突然化作锁链。当第一颗冰珠穿透琵琶骨时,和子怀中的短笛渗出青苔——这原是城南乞儿阿宝的遗物。七岁那年元宵,他为了试新得的火石弩,将小乞儿诱至结冰的曲江池......啊!那些冻红的手指最后还抓着沾糖的吹糖人。

冤魂的指甲正在郡望谱牒上书写判词,阴阳簿册豁然中开。杜氏酒旗幻化成的引魂幡上,斑斑酒渍绽出獬豸图腾。"且看这百日血雨!"年长鬼差挥动狼毫笔,夜空突然泼下猩红,每一滴雨珠都映着被活剥的狸奴。

和子想尖叫,嘴巴却涌出当年灌给野狗的沸油。金丝楠木短笛在他掌心发芽,抽出带刺的菟丝子,勒进骨缝的嫩芽啜饮着罪孽。恍惚见幼时喂养的虎斑奴踱来,金黄瞳孔里映出他举着铁钳的狰狞——原来十三岁那年的发狂,始于误饮参了狐媚骨灰的屠苏酒。

十八层地狱的铜门在井底洞开,群猫衔着燃烧的铜钱扑来。他突然看懂鬼差嘴角讥诮:所谓四十万贯赎命钱,不过是黄泉账簿上的消遣。当犬齿咬碎喉骨时,最后闪过的竟是那日旗亭里鬼差举杯的模样——琥珀杯中哪里是剑南烧春,分明晃动着四百六十双流泪的眼睛。

当四百六十盏兽形灯笼照亮阴阳界碑,游方道士用桃木剑挑开和子遗落的荷包。暗格里琥珀色的乳牙串压在褪色香囊上,其上歪斜的"裴"字还沾着猫须残血——这原是母亲预备在他弱冠之年交付的陇西祖茔土。永安渠的倒影突然碎成万千银鳞,每片都映着曾经稚童蹲在井边,朝幽暗水面抛掷石子的孤独残像。

寒鸡报晓时分,巡夜武侯发现井台结着人形冰雕。栩栩如生的惊恐面容下,冰层里裹着数百根猫毛织就的茧。更夫说子夜听见百犬齐吠,而东市药铺的铜秤上,平白多了三斤七两冰棱化的血水——恰是三年来元和坊失踪猫犬的总重。

城南乱葬岗新添荒冢的第三日,有个游方道士洒下拌着雄黄的纸钱。黄表纸灰飘落处,雪地窜出四足金瞳的嫩芽,细看每片叶子都是半枚猫爪印。自此长安小儿传唱一首诡谲童谣:"李和子,笛声起,四百六十灯笼照黄泉......"

永安渠倒映的血月下,冥车铜铃在卯时准时响起。据醉倒在长乐坡的老卒说,那夜望见两列无头鬼差捧着生死簿,领头的举着把菖蒲短笛,四百六十盏兽形灯笼照亮黄泉路,投下猫犬交叠的影。

自此长安流传的新谣添了诡异尾韵:"金步摇,银剪绞,谷仓哭碎琉璃猫。胭脂井,黄泉诏,四百六十冤魂照。"卖果饵的老妪总说看见背生猫尾的侏儒夜叩李宅,门缝里渗出的浓稠浆液在天明时化作带腥的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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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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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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