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行记·黄果树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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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黄果树瀑布最早的印象，是从儿时玩香烟壳子来的，北方叫扇洋片，南方叫摔纸板，谁把烟壳拍翻过来，谁就赢了。黄果树烟壳上，瀑布横占了一半，烟壳是白色的，瀑布也是白色的，若不是青山勾勒，几乎不见瀑布。

如今人到中年，初夏时分，亲临瀑布一观其貌，才知道儿时视界的狭窄。

黄果树瀑布的上游是陡坡塘，沿一条弯弯小路进去，人行幽径，两旁绿荫茂密，翠竹万竿。转过几道山弯，看见了陡坡塘瀑布，不高两层，却是很宽，如裁了一片海浪柔顺地挂了起来，泻玉碎银，连绵不绝，舒展如同天女抛出一幅极宽的白纱，随风展开，越飘越宽，落入碧潭里。走到这里，隆隆的水声消失了，变成了潺潺的碎音，一声声地不停踩着心房，痒痒的极是舒服。

这里是拍摄西游记片尾曲的地方，抬头望去，流水声漾心恍惚，似有一人三妖，一匹白马，一步三摇，从瀑顶徐徐而过。

潭中的水极是平缓，像一块微微起伏的果冻，这块果冻映出蓝天，让蓝天变成青碧，这果冻里映出岸边的绿树，让它们变得更加浓翠，岸上的树轻轻摇动，水中的树影也轻轻摇动，一时之间，真树假树，真假难辨。果冻中嵌着几尾黑斑的细鱼，微微轻动，鳞鳞可数，轻盈自在，像柳叶落入水中的倒影，随风轻轻摆动。果冻底下铺着一层层黄色皴石，一片片如巨鲲的金鳞，流水为它们轻轻擦拭洗净，又缓缓向下游流去。

踩着踏石，渡过流水。水的中央有块独石状如龟背，石上遍生绿绒般的苍苔，孤零零地竖出一株宽叶香蒲，也叫水烛香蒲，7-8月能生出红红的水蜡烛，叶可编织，绒可入枕。诗经《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相思的人儿在水一方，爱得痴迷却不可得，绿水悠悠缠绵意，蒲草凄凄无情物，说的就是这种植物。

中午时分，行近黄果树瀑布，未见其貌，远远地就听到低沉且愈来愈宏大的水声。空气原本炎热，一下子被这里的水气打湿了，身前行走少女飘逸的长发落了下来，搭在肩上，凉意丝丝地袭人。 转过一个山弯，在望水亭处望向东北，现出一片如洗的碧空，一簇紫红三角梅被阳光点亮在人们的头顶，象一串串藕色小灯笼倒挂而下，万山环翠处拥抱着一片宽白的瀑布，倾泻而下，喷雪碎琼，银花激荡。

从南向北徐行，人愈发多。水声愈响，渐渐只闻水声，淹没了嘈杂的人声。

慢走了半里，到了犀牛潭，黄果树瀑布直落此潭。犀牛潭狭长，被黄果树瀑布的跌水占了一半，原来一潭碧绿，在瀑布的冲击下瞬间雾化，激起水雾层层，其高过丈，如掀起一层层白沙似雪，在空中飞起、聚合、飘扬。瀑布是白的，水雾是白的，犀水潭是白的，空气是白的，人也变成白的了。阳光照耀，冲起的水雾时而闪现七色彩虹，向前移动，向前移动，瞬间又消逝不见，真如一匹锦霞展空飘荡。

一只白鹭展开长翼，探身近潭，被水雾激起，在环抱的翠山中画出一道优雅的白色弧线，远远地没入了青绿之间。

黄果树瀑布高七十米，宽有百米。因为其宽反而觉不出它的高来，白水漫顶而泄，中分四挂，每挂之宽可以单独成一瀑布，铺流而下。悬崖上岩岩崚崚错落，如一个个石笋向上，疾水碰撞摩擦石笋，激起一片片的雪珠银浪，飞溅而起，万帘翻动，雾龙卷空，又复泻下。水势磅礴，却不是飞流直下三个尺的冲击感，因为它的宽厚，它的博大，它的雄阔，反而不觉其险。四挂水瀑，流速一致，疾疾有序，齐齐合一，瀑响却不震耳，水大却不撼人，跌水不是轰轰声，而是巨大的沙沙声，像是巨灵在半空中打开巨大花洒，对着悬崖肆意冲刷，玩得酣畅淋漓。若庐山瀑布是银河直落九天，那黄果树瀑布就是大圣做戏天的游戏，摘下银河，掰成四段，揉碎星光，码成水阵，一把把地洒进了犀牛潭。

黄果树是年轻的瀑布，原为山顶落水洞， 五万年前洞顶因白水河侵蚀，溶蚀坍塌，瀑布始出，得见天日。贵州地貌多为喀斯特地形，属石灰岩质，多落水洞，山麓岩腹，多流水壑中，透穴而出，注入大溪。有整座山，山岭山顶山腰山脚皆成洞穴，山为水骨，水为山眼，难分难舍。

山不异水，水不异山，年轻的瀑布在拥抱海洋祖先的记忆。 喀斯特形成于20亿年前，这些石灰岩原就是珊瑚和海洋生物遗骸沉积固结而来。地壳运动，海洋消失。但这些岩石仍在，海洋的记忆依旧，瀑布的水遇到亿万年前大海之水的留存，如同儿童在祖辈的膝盖上嬉戏，那是水对水的柔情，水对水的眷恋，怎不缱绻，怎不开怀。

上善若水，水善到万物而不争，瀑布从上流下，对待石头是极其温柔，水石相遇，水顺石势而下，石顺水意而圆，水遇石则散，石遇水则润。悬石之下，瀑水更是滋润养成植株新绿浓绿翠绿无数。贵州的草都是宝贝，拔出十棵草，九棵可入菜，八棵可入药。

瀑布附近绿植遍布，黄果树瀑布的名字由此而来，有说是当地多黄桷树，被地方口音读成黄果树；也有说周边常见榕树“黄葛榕”，贵州话里＂葛＂“果”同音；还有的说是因为此地盛产黄果。 景区外有卖十元三斤的黄果，注明纯甜，其形如柚。我觉得另一种售卖的橙果更符合对黄果的想象，当地人叫“粑粑柑”，形如丑桔，光泽油润，鲜嫩多汁。

黄果树瀑布出名，是因为徐霞客不年过半百之时，游兴不减，持杖入黔，长途跋涉，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三次被盗，四次绝粮，几番重病，至此游历，赞叹”盖余所见瀑布，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

瀑布后有水帘洞，一百多米，走进去，人头攒动，皆着雨披，互相躲避。洞里黑乎乎潮哒哒湿漉漉。五六个天窗，三四个洞厅。坐洞观天，天几乎不见；坐洞观瀑，如睁眼在淋浴。我觉得不美，失了瀑布全貌。铁扇公主原是国色天香，非要变个孙猴子钻到她肚子里，五脏六腑又有什么看头？徐霞客没到过这个洞，不看也罢，好奇害死猫，非要探个究意，反而丢了原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瀑布落入犀水潭，向西冲出几百米，真经难求，绕了一个孤形，复向南流去。

黄果树瀑布是被一步一步推举出来的。白水河在犀生潭上做了一个高空跳跃，落入潭后又继续做前滚翻，一滩一涂，向南流进。两岸青山，蓝天白云，翠竹摇绿，淙淙咚咚，几步一滩，一滩一跌，跌水雪白，流水盈绿，黄石沉底，白鸟盘旋。三道滩，马蹄滩，猪龙潭，油鱼井，锅底凼…，凼是方言，字如其形，说明这滩象 “心”字之底，如簸箕一般端起了河流。一个一个滩涂看过去，脚步下有轻快的节奏，眼目中有洗心的流水，耳边有清脆的鸟鸣，其趣味不亚于看大瀑布。这些滩涂并不是因大瀑布冲积而成，而是喀斯特地形早期河谷裂点，随着水量增大，落水洞腔变大，不断归并垮塌，河谷裂点不停上移，最后推出了黄果树瀑布。

我望着水流发呆，这才觉出小时候随手能拍翻这样一个瀑布，是一件多么豪迈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