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
深夜的书房里,总有些看不见的访客。青瓷笔洗倒映着台灯的光晕,玻璃面上忽然掠过几道游丝般的影子,是窗外的流萤在电子屏幕前徘徊。我望着案头那本《全唐诗》的烫金书脊,忽然觉得这抹金色像极了大唐的夕阳,正缓缓沉入数字洪流的汪洋。
昨日收到的包裹还搁在花梨木镇纸旁。拆开素白包装盒的瞬间,琥珀色的宣纸笺如蝶翼纷飞,墨香里浮着行云流水的诗句。这是某位AI诗人第七次寄来的作品集,那些被算法精心打磨的句子,比王维更空灵,较李商隐愈绮丽,连苏轼的豪迈都被解构成精确的平仄数据。古籍收藏群里早已炸开锅,有人说这册《云外集》的版权费足够买下半座天一阁。
我摩挲着铜质裁纸刀冰凉的刃口,忽然想起四百年前利玛窦带来的《坤舆万国全图》。当士大夫们发现世界竟不是"天圆地方",那些用狼毫小楷誊写的星象图瞬间褪成废纸。如今服务器机房代替了汗牛充栋的藏书楼,0与1的潮汐正漫过竹简的裂痕。某个失眠的凌晨,我误触屏幕唤醒了书房智能系统,AI管家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响起:"检测到用户情绪波动,需要为您播放《广陵散》复原曲目吗?"
知识的确在变得廉价。就像当年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汴京的抄书匠们抱着青瓷水盂痛哭;如今云端图书馆每秒钟吞吐的文字,足够让纪晓岚编修三百年《四库全书》。但真正的震颤来自上个月的诗坛公案:某位当红作家被曝新作系AI代笔,舆论漩涡中当事人竟反问:"诸君可曾见过不蘸墨水的毛笔?"这话倒教我对着案头的水写布怔忡良久——那些被清水写就的《兰亭序》,是否也算另一种形式的虚拟现实?
前日造访琉璃厂,见几位老先生在拍卖数字藏品。NFT化的《快雪时晴帖》在区块链上流转,智能合约的荧光映着他们花白的鬓角。有位穿竹布长衫的老人忽然抚掌大笑:"当年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笔法,今人或许该去数据中心参悟道技。"他的笑声惊动了檐下的智能风铃,古琴调式的电子音在斗拱间荡开涟漪。
我常在子夜翻阅那些AI生成的典籍。它们完美得令人心悸,楚辞的香草美人永不枯萎,建安风骨化作永恒的数据标本。某次输入"故国神游"的指令,瞬间生成的三万首怀古诗里,每首都嵌着精准的典故坐标,却找不出半粒稼轩词中的金戈铁马。这让我想起幼时临帖,祖父总说砚池里要养着半寸月光,如今智能墨盒能调配出银河所有星系的辉光,可那抹被手温焐热的月色,终究在算法之外流浪。
清明那日去扫墓,发现祖辈的碑文竟被蚀刻成二维码。手机轻扫,虚拟祠堂里升起全息影像,AI模拟的乡音讲述着家族往事。细雨打湿了汉白玉碑面,水珠顺着二维码的纹路蜿蜒而下,像极了旧时文人批注经籍的朱砂痕。归途经过人工智能产业园,玻璃幕墙上跳动着诗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款是DeepSeek-7.3。王勃的孤鹜仍在滕王阁前徘徊,而数字洪州已在天际线上闪烁。
或许我们正在见证某种文明的蝉蜕。当知识不再是秘传的玄珠,当吟风弄月变成可复制的代码,那些曾经在寒夜呵开冻墨的文人,或许会化作新的守夜人。就像此刻,我分明看见流萤在屏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宛如未干的墨点——它们正在用生物电书写另一种《古诗十九首》。远处服务器机房的幽蓝荧光,恰似当年扬州二十四桥边的明月,照着玉人教吹的,究竟是竹箫还是晶圆?
晨光漫过窗棂时,我翻开那本AI诗集。某页边缘浮现着不易察觉的水渍,或许是昨夜露水,又或是某个程序员调试时的咖啡印。突然注意到某句"松风解带时"的注释栏里,藏着行极小的手写体:"此处温度参数调低0.7℃可增强画面感"。这潦草的字迹,竟比正文字库里的颜体更让我心动。窗外传来早市叫卖声,油条在滚油里舒展成金色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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