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和黄狗

我第一次看到女巫，是在臭水沟旁边。 那时候我才三岁，正蹲在那里玩儿一只翻肚皮的蛤蟆。蛤蟆眼睛鼓鼓的，死得好难看，像村长家的二舅公。

女巫阿姨穿一件白衬衫，胸口挂个红牌牌，上面写着“庆大霉素”。她蹲下来，笑眯眯地看我，手里拿着亮晶晶的针。

“小朋友，打一针就不生病啦！” 她的声音甜甜的，像糖水。

我才不信呢！针可疼了，村里人都喜欢打针。头疼打一针，屁股疼也打一针。我才不要打针！

我扭头就跑，可她跑得比我快多了。一把抓住我，在我屁股上扎了一针。

然后，我就说不出话了。

不是真的不能说话，是说出来的话，他们都听不懂。 我想喊“哥哥”，可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咕咕咕”。 我想说“吃饭饭”，可说出来的却是“叽里咕噜”。

他们都说我是哑巴，可我知道，是庆大霉素把我变成了哑巴。

哥哥不信。他摸摸我的头，说我是“大器晚成”。 只有他，才能听懂我比划的手势。

哥哥叫黄狗。 他不是真的小狗，是因为他头发是黄色的，跑得也快，就像小狗一样。 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他也无所谓。

黄狗是我的大英雄。 爹死了，娘跑了，就剩下我和哥哥。

黄狗可疼我了，好吃的东西都给我吃。他说等他长大了，赚好多钱，就带我去找庆大霉素，让她把我变回去。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指指天上的月亮，又指指我的喉咙。 庆大霉素的魔法，比月亮还远呢。

那时候是九十年代，村里穷死了。 我生病了，赤脚医生说是“哑巴病”，要去县城看。

黄狗二话不说，背着我就跑。 他的黄头发在风里飘啊飘，像一面黄色的旗子。

我知道，为了我这个哑巴弟弟，黄狗要开始拼命了。 我只能看着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呜呜呜……

县城比我想象的还要脏。空气里飘着煤灰味儿，路边堆着烂菜叶，还有人随地吐痰。黄狗背着我穿梭在人群里，像一只灵活的黄鼠狼。

“体校，体校，就在前面！”他气喘吁吁地说，声音里带着希望。

体校的大门是铁做的，锈迹斑斑，像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男人，鼻孔朝天地看着我们：“干什么的？这里可不是收破烂的！”

黄狗赶紧放下我，搓着手，赔着笑：“教练，俺是来报名的！俺弟有病，想来体校跑跑步，锻炼锻炼身体！”

那教练撇撇嘴，上下打量着黄狗：“就你这小身板？能跑得动吗？我们体校可是要出成绩的！”

黄狗挺了挺胸，露出他那瘦得可怜的肌肉：“俺跑得可快了！村里人都叫俺黄狗，就是因为俺跑得像狗一样！”

教练被他逗乐了，哈哈大笑：“行吧，跑一圈我看看！要是跑得慢，就给我滚蛋！”

黄狗深吸一口气，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他的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的像一只小狗。

我坐在地上，看着哥哥在跑道上飞奔。他的动作很流畅，很有力，像一只猎豹。

教练的眼睛亮了。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捏了捏我的脸：“这哑巴是你弟弟？可惜了，要是能说话，说不定也能练跑步！”

我翻了个白眼。我才不想跑步呢！跑步多累啊，还不如蹲在臭水沟里玩蛤蟆。

黄狗真的进了体校。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步，练得浑身是汗。教练说他有天赋，是个好苗子。

我呢？我就在体校的角落里，自己玩泥巴。有时候，黄狗会偷偷给我带些好吃的，比如肉包子，比如糖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狗的成绩越来越好。他成了县里的明星，大家都说他将来能拿奥运冠军。

我也觉得他能。毕竟，他可是我的大英雄。

可是，好景不长。

县里要举行市运会。黄狗铆足了劲，想拿个好名次。

比赛那天，我偷偷溜进了体育场。体育场很大，很漂亮，比村长家的猪圈还要干净。

黄狗站在起跑线上，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神很坚定，像一只准备捕猎的狼。

“砰！”发令枪响了。黄狗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冲了出去。

他跑得真快！我兴奋地跳起来，挥舞着小拳头。

可是，跑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不对劲了。有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家伙，速度越来越快，超过了黄狗。

那家伙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他的动作很僵硬，像个机器人。

黄狗拼命追赶，可还是追不上。最后，他得了第二名。

我看到他站在领奖台上，低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他很难过。

比赛结束后，我跑过去抱住他。我想安慰他，可我说不出话。

他摸摸我的头，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下次再来！”

可是，我知道，没有下次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家伙，吃了兴奋剂。

兴奋剂，那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毁了黄狗的梦想。

黄狗退出了体校，回到了村里。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哑巴，俺要出去打工！俺要赚大钱，给你治病！”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只是想逃离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

黄狗去了城里。他去了建筑工地，去了饭店，去了各种各样的地方。

他什么都做，只要能赚钱。

可是，他总是赚不到钱。

城里人很狡猾，总是骗他。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黄狗寄来的钱，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他在城里遇到了一个好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份好工作。

他说他很快就能赚到很多钱，然后回来给我治病。

我高兴极了。我拿着那封信，跑遍了整个村子。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黄狗死了。

他被一辆半挂货车碾断了双腿。

据说，是因为他喝多了酒，走错了路。

村里人都说，他是活该。

喝什么酒？

走什么路？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大英雄死了。

我跑到村口，对着远方大声哭喊。

可是，我说不出话。

我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后来，我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每天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我还是不能说话，还是只能用手势和别人交流。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听懂我的手势了。

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

很多年后，我听说，那个市运会的冠军，因为长期服用兴奋剂，得了癌症死了。

我笑了。

庆大霉素的女巫没有再来找我，我也没有变回能说话的小孩。我想，这也好，至少我不用像黄狗一样，被迫说一些自己不想说的话。

也许，我早就该死了。 这样，黄狗就不用为了我，付出这么多。

可是，我还是活着。 我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