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市情人

本文系原创首发,参与春季限定“伪证”之主题征文与【不一样】之北方

《从薄伽丘的后园望去:柏林墙拆毁有感》

木心

从薄伽丘的后园
便可望见文艺复兴
已隐现在花市情人们的决心里
立志不再屈辱于黑暗愚昧
用官能的新法,去抵触,反抗
南欧北欧,都一样
为了忘却和修复
忘却业经身受的罪恶
修复中古人破碎的心
一个贵女辩解道
我,我们这样躲到乡间来
在此地可以听到鸟的叫声
看见绿的山野,海浪般涌动的麦田
深深浅浅各色乔木灌木
我们又可以远眺广袤的天空
难道,难道不胜过污秽的街道
阴闷的斗室,荒凉的城堡
正是这样,薄伽丘,托马肯比斯
都想从自己内心起
凭藉与天主的神交
整合普遭凌迟的精魂
知道花市情人们都下了决心
其实自己先下了决心
在后园,踮足引颈,已望见“再生”

情人节黎明,我准备买花,送给一位诗人,那天是他的生日。南方已有春的气息,北方尚在冬天。在花市,纵然北方也四季如春。2月14日的花市,买花也要排队,无论男女,手里皆捧着花,脸上笑靥如花,他们可曾想起圣瓦伦丁?

诗人屋门紧锁,他一般不见客。我把花放在后院篱笆外,却发现院门没锁,斗胆推门而入。院内,碧草如茵,杏树芳菲,不见诗人,但见杏树下有一本打开的诗集,扉页上印着诗人的黑白照片,礼帽下一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微微上翘的嘴唇透着几分玩世。久久望着清澈的眼眸,却见诗人的瞳孔不断放大、放大,像电影镜头,从中我看到诗人在后园,踮足引颈,从文艺复兴的故乡意大利向北边的德国眺望。随着诗人的眼睛,看见柏林墙的拆毁,诗人已在废墟旁重读《十日谈》,我也紧随其后,在柏林墙的废墟边,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跟我来!”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阳光洒满小镇每一个角落。在薄伽丘小屋的窗台上,我看到他正在奋笔疾书,正欲看他写什么,就被那个女子拉着跑开了。

“城里瘟疫肆虐,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不由分说,她已把我带到城北的乡间,但见绿树绕村、麦田涌动,花香阵阵、鸟鸣声声。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家农舍,在另一片天空下,他们用讲故事消磨时光,一天一个故事,我听得精精有味,倏然爱上这个北方乡村。第十一天晚上,他们让我也讲一个故事。情急之下,我向诗人求救,诗人递给我一本羊皮纸书,突然,听见羊皮纸背面传来镣铐声。

一、薄伽丘的羊皮纸 

公元269年2月14日黎明,在罗马地牢里,瓦伦丁戴着沉重的镣铐即将走向刑场。

罗马城郊的晨雾漫过石阶时,刽子手正在打磨斧刃。晨雾中,行刑队缓缓前行,街道两旁站满了一对对青年男女,他们满含泪水为瓦伦丁送行。囚车后面也跟着一群年轻的情侣,哭泣声响彻弥漫浓雾的街道。瓦伦丁将掌心抵住囚车木栅,铁锈混着露水,在他指节凝成暗红斑纹。

典狱长的女儿玛蒂蓓丝抱着亚麻布包追来,盲眼在熹微中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像极了他初遇她时,牢房天窗漏下的那缕月光。她将布包塞进囚车,指尖触到他誊写的《约翰福音》残页。羊皮纸边缘蜷曲如枯萎的蔷薇,带着铁窗锈味。瓦伦丁忽然想起被关进监狱前为最后一对青年证婚时,新娘头纱缀满的野雏菊,此刻大约已零落成克劳狄二世铁蹄下的尘泥。昨夜,瓦伦丁在月光下给玛蒂蓓丝写信,表明他光明磊落的心迹,更有对玛蒂蓓丝深深的眷恋。

当囚车驶向刑场时,先前的雨变成了雪,瓦伦丁单薄的囚衣在风雪中鼓荡如帆。头发、胡须也缀满片片雪花,风雪迷糊双目。他仿佛看见绞刑架变成十字架,耶稣被钉在上面,浑身是血。瓦伦丁坚信玛蒂蓓丝的眼睛会复明,自己的血不会白流,就像耶稣知道自己会复活。他最后望见的不是绞架,而是玛蒂蓓丝别在他襟前的冬青叶——那些被帝国禁止的婚礼上,新娘们总在捧花里藏几片冬青,叶脉里蜿蜒的岂止是植物汁液,更是暗流般涌动,永生压不垮的爱的本能。

玛蒂蓓丝跪在刽子手丢弃的葡萄酒囊旁,盲杖探到半截红丝带,那是她昨夜为修士束发的绸带,此刻正缠在断头桩上,随寒风飘成血瀑。

刑场的人渐渐散去,雨雪浸透玛蒂蓓丝的衣裳,身上的雪与瓦伦丁的血交织,她闻到了冰冷的血腥味,恍惚又听到他们初相遇时,神父那雄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他们把浑身是血的瓦伦丁神父扔进地牢。玛蒂蓓丝给父亲送饭回来路过牢房,听现里面传来微弱的声音:“水……水……”

玛蒂蓓丝从瓦罐里倒了一点水,盲杖探到牢房栅栏,将碗递了过去,半晌没有动静,她正要将手收回,又听见牢房里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伴着膝盖摩擦地面的吱呀声与男人粗重的喘息一步一步靠向自己,须臾,男人接过玛蒂蓓丝的碗,一口气把水喝尽。

“感谢你的善意,愿主保佑你平安。”

“你是神父?”

“我是瓦伦丁神父。”

“啊!你就是昨天还为住在城南铁匠的儿子证婚的瓦伦丁神父!他们昨天又拿石头打你了,早上听爸爸说他们要把瓦伦丁神父送进监狱,没想到这么快。”玛蒂蓓丝轻柔的声音竟是悲戚。

瓦伦丁在牢房天窗漏下的那缕月光下看见栅栏外的姑娘,单薄的身体依着栅栏,一手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碗筷;一手端着他刚喝水的碗。月光洒在她脸上,映着蓝幽幽的光,越发显得脸色苍白,眼睛不知望向何方。

“今晚的月亮真好呀!你看这样一个圆月夜,还有一对年轻人等着我为他们证婚呢,可惜让他们白等了。”瓦伦丁望着月亮叹息道。

“可惜我看不见。”玛蒂蓓丝轻声哀叹。

瓦伦丁不禁望向玛蒂蓓丝的眼睛,月光下灰白的瞳孔正对着他,他柔声道:“现在周围一片黑暗、肮脏,看不见反倒好,只要你心中有彩虹。”

“我没生病前,见过彩虹,还有太阳、月亮、星星,蓝天白云多美呀!现在我的眼前只有黑暗。神父,今晚的月亮是什么颜色啊?”

“珍珠的颜色。”瓦伦丁用拉丁语低吟《雅歌》。

玛蒂蓓丝静静聆听,泪水缓缓从眼角滚下。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尽管她不知道瓦伦丁在念什么,却被这样的声音深深迷醉。

“神父,你在祈祷吗?”

“吟诵《雅歌》”

“真好听,可是我一点也听不懂。”玛蒂蓓丝仰着头,在月光中,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想学拉丁文吗?”

玛蒂蓓丝用力点点头,遂又摇摇头道:“我是一个瞎子。”

“只要你的心是亮的。”

“那么,我明晚再来。”

二、双重失明

2月14日在行刑的雪地上,瓦伦丁的血迹拼成希腊字母“a”。黄昏时分,行刑队与围观的人早已远去,雪越下越大,刑场上来了23对青年男女,嘤嘤的哭泣声很快被风雪声掩埋,玛蒂蓓丝却听见他们用拉丁语低吟《雅歌》。

“我属我的良人,我的良人也属我”。

玛蒂蓓丝想起她的良人说过:“每个字母都该有光的形状。”雪落在她灰色的披风上,绞刑架上的红丝带结成一朵红玫瑰。玛蒂蓓丝恍惚又听到瓦伦丁为一对对新人证婚的声音。

地牢关了23对地下情人。玛蒂蓓丝偷来典狱长父亲的钥匙,深夜,悄悄打开牢门,将他们分别领到瓦伦丁的牢房。瓦伦丁用葡萄汁代替圣血,用囚衣碎片缝制头纱,在牢房中交换誓言,那一瞬,瓦伦丁的牢房成了神圣的殿堂。听到他们的誓言,玛蒂蓓丝感到烈火在胸中燃烧。

563个夜晚,玛蒂蓓丝在失明后心中有了光,是瓦伦丁给她打开了一扇窗。

瓦伦丁每每听到盲杖敲击地面“哒哒”声,就知道玛蒂蓓丝来了,牢房里的黑夜比白昼长,玛蒂蓓丝却给瓦伦丁延长了白昼。玛蒂蓓丝偷了父亲的钥匙,拿出去配了一把瓦伦丁牢房的钥匙,在寂静的深夜,悄悄钻进瓦伦丁的牢房。

白天,瓦伦丁避开狱卒的眼睛,在羊皮纸上剪出心形图案,并刻制凸起的拉丁字母作为教学工具,等玛蒂蓓丝夜晚到来,教她用指尖学习拉丁文。一晚又一晚,他们用手指交流,在无声的世界,聪明的姑娘一点一点学会了用指尖读写拉丁文。

“神父,克劳狄二世下令禁止所有的年轻男子结婚,要把他们送往战场,你在监狱外怎样做到为他们证婚?”玛蒂蓓丝用指尖问。

“克劳狄这个暴君,到处打仗,认为年轻男子是最好的兵源,他要我证明‘独身士兵更勇猛’的神谕,我怎么可能写下这样的伪证,向主说谎!我偏要在婚约文书上签下为他们祝福的字迹。我以主持葬礼为名,在停尸房为新人涂抹混合橄榄油与鲜血的‘圣膏’,用拉丁文婚誓替代安魂祷词,就这样为一对对年轻人证婚,让他们免于上战场。”瓦伦丁愤怒书写道。

“他们就是为这个把你抓起来?”玛蒂蓓丝的眼泪流到指尖,颤抖写下。

“他们用鞭子抽打我,用石头掷打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屈服!我偏要说‘不!’,用我的生命换来更多人的生命,这才是神父该做的事。”

玛蒂蓓丝全身颤栗,灰白的眼睛望着瓦伦丁哽咽着柔声道:“神父,我看不见你,能摸摸你的脸吗?”

瓦伦丁抓住玛蒂蓓丝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脸上。玛蒂蓓丝的指尖摸到高高的眉骨、深凹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手指在脖颈的镣铐上停住了。泪水流到瓦伦丁的手上,“他们就这样锁住了你的自由!”

“自由是锁不住的,灵魂的完整才是真正的自由!”瓦伦丁将玛蒂蓓丝的手指按在牢房石壁凹痕中,玛蒂蓓丝的泪水滴落在凹痕处,那些用拉丁文刻写的《雅歌》突然显影般浮现在黑暗中:“我的良人如羚羊在树林中,他使我心喜乐。”那是瓦伦丁用混合着铁锈与松脂的秘药刻上去的,遇到泪水便会显现。

玛蒂蓓丝触摸到那些诗句,惊喜又惊慌道:“原来情书在这里!”

“我把这些美丽的诗句刻在石壁上,他们可以烧毁写在羊皮纸上的情书,烧不毁我写在这里的情书,更灭不了写在我心中的情书!”

从那后,玛蒂蓓丝每晚到瓦伦丁的牢房跟着他吟诵那些美丽的诗句。她爱上了这些诗句,对瓦伦丁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失明后,她不仅眼前一片黑暗,心中也是一片黑暗,那些诗句却让她心里有了光,她想好好活下去,祈求瓦伦丁能活着走出牢笼。

“爱是无罪的!”当瓦伦丁听玛蒂蓓丝说有23对年轻人因相爱也被关进了监狱,愤怒道。

“我要为他们证婚!”瓦伦丁用拉丁文写给玛蒂蓓丝。

“啊……那可是要上绞架的!”

“能多帮助一个年轻人做无畏的牺牲,我已很知足了,只怕连累了你。”

“我可以帮你。从爸爸那偷来钥匙打开牢门,每晚领一对年轻人到你这来。”玛蒂蓓丝也用拉丁文写道。

“这样太危险了!你会被发现的。”

“你连死都不怕,我还怕被发现吗?”

瓦伦丁感受到玛蒂蓓丝纤弱的身体充盈着力量,灰白的眼睛有了光芒。在孤军奋战多日后,终于有人加入他的队伍,他相信:这队伍会慢慢壮大起来。

午夜后,玛蒂蓓丝悄悄将一对年轻人带到瓦伦丁牢房。瓦伦丁为他们证婚后,让他们触摸墙壁凹痕用拉丁文刻的《雅歌》,他们在心中默念:“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雅伟的烈焰。”

瓦伦丁把玛蒂蓓丝的手按向经文:“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玛蒂蓓丝将脸贴在墙壁,用舌头去舔那些字母,恍惚闻到了玫瑰刺破寒冬的气味。

一对对爱人皆触摸到这些经文,徜徉于爱的诗句中,他们不再惧怕黑暗。这爱的火焰却烧到典狱长父亲那里。

“用葡萄汁代替圣血是对诸神的亵渎!”典狱长咆哮道。“你把瓦伦丁妖言惑众的罪行一条条讲出来,把情书找出来,就放你出去!”玛蒂蓓丝被她父亲关进瓦伦丁的牢房,瓦伦丁被关进另一间更阴暗狭小的牢房。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玛蒂蓓丝一遍一遍触摸刻在墙上的文字,那些诗句也一点一点刻在她心底。

瓦伦丁在放风时发现一株野杏树,根茎穿透牢房裂缝,吮吸着腐血与晨露。在玛蒂蓓丝尚未关进牢房时,瓦伦丁摘下杏树的叶子,混入秘制的配方给她治疗眼睛,他说只要坚持下去,肯定有见到光明的一天。玛蒂蓓丝放风时总要绕道这株野杏树前,拼命嗅它的味道。

一日,典狱长打开牢门对她说:“去告诉那个神父:教廷送来最后通牒,只要他指认婚配文书都是伪造的,陛下就会赐他自由。他同意了,你也自由了。”说完将玛蒂蓓丝领到瓦伦丁的牢房。

两人重逢,尚未讲话,玛蒂蓓丝已浑身战栗扑倒在瓦伦丁怀里,瓦伦丁吻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泪流满面的脸,她将唇迎了上去,他深深吻着她。她紧贴他耳旁说:父亲让我来告诉你,教廷送来最后通牒,只要你指认婚配文书都是伪造的,陛下就会赐你自由。”

瓦伦丁抓住玛蒂蓓丝颤抖的手,引着指尖划过自己脖颈的镣铐印记道:“真正的自由在灵魂的完整。”

玛蒂蓓丝昂起头,用灰白的眼睛望着瓦伦丁道:“良人属我,我也属他。”

三、再生

牢房里,玛蒂蓓丝不时用指尖去读刻在墙壁凹痕的诗句,用唇去亲吻,每一个字母皆似一道光,让她不再感到孤独、恐惧,仿佛瓦伦丁就在身旁。她的泪水总是情不自禁涌出,多想亲眼目睹那些诗句,恨不能将每一个字母装进心中,想告诉每一对相爱的人:“爱无罪!”

在瓦伦丁行刑的头天晚上,典狱长来到牢房,把一封信扔在她面前说:“看吧,在那个神父蛊惑下,这些人都干了什么!等明天瓦伦丁上了断头台,就该轮到他们了。” 

玛蒂蓓丝摸了下那封信,旋即猜到是封情书,却故意问“这是什么?”

典狱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道:“孩子,你好好劝劝他们把情书都交出来吧,兴许可以免于一死。把那个神父用妖言蛊惑你的话都讲出来,按上手印,你就自由了,我能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处死吗!”

玛蒂蓓丝沉默着,良久,方道:“我可以讲,也可以跟他们说,但你必须让我今晚为瓦伦丁守夜祈祷。”

典狱长阴沉着脸,片刻后,压低声音道:“你只能在这里祈祷。”

“我就没想到要出去,你必须给我很多蜡烛和熏香,才能祈祷。”

“好,我答应你,你也必须让他们把情书交出来。”

玛蒂蓓丝是在监狱长大的,对这里的环境了如指掌,知道监狱有密道可逃出去。她早已通过触摸石壁凹凸的纹路,破解了监狱密道分布图。之前放风时,她已将发间红杏花簪折断为23片花瓣,作为联络暗号分发给各牢房情侣。

翌日清晨,待获悉瓦伦丁已押往刑场,玛蒂蓓丝赶紧发暗号给那23对情侣。她暗中将硫磺粉混入蜡烛芯,将他们的情书焚烧,硫磺燃烧释放刺鼻烟雾,制造火灾假象。23对情侣在烟雾的掩盖下,沿秘密通道顺利逃出监狱。玛蒂蓓丝旋即也逃了出去,追赶渐渐远去瓦伦丁的囚车。

行刑日的黎明,瓦伦丁上囚车前望见牢房裂缝的那棵野杏树枝头突然迸出花苞,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月亮出来了,刑场积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玛蒂蓓丝抚摸着断头台木桩上的红丝带,突然,她的瞳孔泛起奇异银辉,月光下,洁白的雪地上映着殷红的鲜血,一片一片像绽放的花朵,她将飞舞的红丝带系成一朵玫瑰,这分明是瓦伦丁留给自己的礼物呀。看见了!看见了!雪色与血色交融的大地!

公元269年2月14日夜晚,23对情侣与玛蒂蓓丝在风雪中低吟《雅歌》:“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

玛蒂蓓丝在瓦伦丁的墓前种了一棵杏树,十年后,杏树已高过城墙。2月14日黄昏,已是修女的玛蒂蓓丝站在那棵杏树下咏呤《雅歌》:“ 我的爱使我超越万物,我的爱永不遗忘。我爱你,主啊,直到永恒,世世代代永不止息。”暮色将她的灰色披肩染成瓦伦丁囚衣的赭红。玛蒂蓓丝解开脖颈间的红丝巾系上杏树枝桠,丝巾一角绣着冬青叶纹样,与十年前刑场飘落的绸带,在解冻的晚风里终于相逢。

伪证困不住真相!玛蒂蓓丝抚摸着瓦伦丁碑文上新刻的希腊字母Αγάπη(圣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公元496年,教皇宣布每年的2月14日为圣瓦伦丁节。

四、血色玫瑰

我讲完第十一个故事,羊皮纸书猛然合上 ,诗人翩然而去,匆忙去寻,1989年推土机碾过的柏林墙倏然而至。

站在柏林墙拆毁的废墟上,不见诗人,却见残存的墙上写着:“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诗人的笔迹,相爱的人总会重逢,即使在废墟。

铁锈色雾霭里,我沿着残存的柏林墙在废墟中寻找诗人。在一段墙上的凹痕中,发现刻有字迹,不认识,像是拉丁文,后面隐约可见2月14日,前面的年代已模糊,难道是瓦伦丁留下的诗句?写给玛蒂蓓丝的情书?抑或写给天下的有情人?

忽然,一只乌鸦挡住视线,我绕开,赶它走,丝毫不起作用,我走,它就在前面不远处飞,我停下,它也停住,索性不理。走到另一段墙边,乌鸦停住,我走开,它就不停地叫。甚感蹊跷,墙上并未刻有东西,斑驳的断墙,仿佛一场雨就可击毁,乌鸦却在墙角一处不动了,细细望去,却见墙的夹层有一沓厚厚的信。

没有信封,信纸凌乱,大部分是写在乐谱上的情书。从1981年到1989年,最近的是1989年11月。从信的内容上看,大约是一位叫麦克尔的男子与一位唤作米娅的女子的通信。麦克尔是西德的音乐家,米娅是东柏林国家芭蕾舞团的演员。1981年情人节前,米娅在勃兰登堡门附近的封锁区排练,倏然听到铁丝网对面传来舒伯特《冬之旅》的钢琴声,旋转的足尖骤然凝滞。隔着铁丝网,他们用书信互诉衷肠。

麦克尔在柏林墙裂缝中塞进《春之祭》的乐谱,乐谱上写着对米娅的思念。1989年11月9日,麦克尔在帮助他人逃亡时被枪击,鲜血洒在深秋柏林墙下。彼时,大雪纷飞,雪地上绽放一朵朵血色玫瑰。

柏林墙倒塌后,米娅在当年麦克尔倒下的位置,种下999朵黑玫瑰。当我抚摸墙基缝隙里风干的玫瑰花瓣时,依稀听到钢琴声,仿佛那个西柏林青年仍在等待他的芭蕾舞者。

那里有千千万万个麦克尔和米娅,也是瓦伦丁与玛蒂蓓丝。柏林墙风干的玫瑰花瓣书写着一首又一首情诗。

是诗人让乌鸦把我带到这段柏林墙吗?他要告诉我什么?这个出生于情人节的诗人,一生为爱而活的诗人,仅凭一支笔、一颗爱心逃离了阴闷的斗室,荒凉的城堡。乌鸦的哀鸣并非报丧,诗人还在薄伽丘的后园眺望吗?

乌鸦往南飞,我紧随其后,来到花市,已是黄昏。花市依然热闹,情人们去花市,不仅是闲逛,也是纪念那个人、那件事。瓦伦丁已是圣瓦伦丁,我去寻当代的瓦伦丁。诗人院门紧锁,门外摆满鲜花,我清晨放在后园的花也在那里。月亮出来了,那些花未眠,仿佛在说,去读当代的瓦伦丁为情人节而作的情诗吧,他已随圣瓦伦丁而去。献上深红的玫瑰,轻唤,“我们的瓦伦丁”。

原来,花市永远有情人,情人永远有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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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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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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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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