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四回：巫山云雨碎茶瓯

帘幕低垂处，沉香袅袅，半开罗帐掩不住红绡帐里春寒。潘氏临镜画远山，铜镜偏照得后窗海棠新折。巷陌深处忽闻马嘶，惊得画眉儿扑棱棱撞破檐前蛛网。正是：欲雨未雨时节，偏遇着不期而至的风。

竹帘卷起又垂落，暗纹如水波荡漾。案头残茶早冷，却见那茶汤里倒映着半张粉面，三分怯七分媚。菱花窗棂筛下斑驳日影，在青砖地上织就迷离棋局。忽听得门环三响，不似寻常叩门声——一声长两声短，倒像是檐下铁马错落。

绣像本第四回插图

王婆茶坊的陶壶嘴儿冒着白气，茶博士的抹布永远擦不净柜上油渍。郓哥儿提篮穿街，篮中雪梨滚着晨露，眼却盯着西门大官人的青骢马。那畜牲啃着榆树皮，倒比人更晓得遮掩——鬃毛里缠着根金簪子，在日头底下泛着冷光。

楼上绣榻吱呀作响，震得顶棚积尘簌簌而落。潘金莲脚上红绣鞋，一只斜挂帐钩，一只跌在踏脚凳边。枕畔《水浒传》掀到二十三回，武松打虎的插画叫汗渍洇得模糊。西门庆腰间玉带扣松了七分，偏生还挂着装模作样的荷包，里头沉香屑混着茉莉粉。

茶坊里说书人正讲到楚王巫山会神女，惊堂木拍得案上茶碗跳。郓哥儿数梨核排八卦，忽然瞥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子转过街角。那扁担压得弯弯，倒像天上弦月。王婆往茶里添第三道水，茶色淡如春雾，话头却浓似老醋："这世道，癞蛤蟆偏要尝天鹅肉。"

金莲腕上翡翠镯碰着瓷枕叮当响，发髻散作流云状。窗外忽飘进孩童歌谣："竹马儿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她浑身一颤，指甲掐进锦褥三寸深。西门庆解她湘裙带，带扣上珍珠坠儿骨碌碌滚到床底，正撞着昨日武大落下的擀面杖。

郓哥儿数完二十个铜钱，突然将梨篮摔得震天响。满街惊雀乱飞中，少年眼睛亮得骇人："老猪狗！你茶汤里煮的不是茶叶，是人血馒头！"王婆抄起烧火棍，棍头还粘着昨夜的糯米糕。茶客们杯盏倾覆，碧螺春在砖地上画出山河破碎。

楼上春衫半褪的人儿，忽听得瓦片响。抬头望见房梁悬着端午艾草，枯叶里掉下个壁虎，正落在鸳鸯枕上。金莲喉间那声惊叫，倒比猫儿发春还婉转三分。西门庆外袍内袋滑出个胭脂盒，盒底刻着"李"字，原是上月从丽春院带来的。

武大在紫石街口揉面，白粉扑簌簌落进夕阳里。邻家稚子举着面人儿跑来，那面人红袄绿裤，无端端缺了条胳膊。炊饼香气漫过窗棂时，楼上罗帐忽然静止，静得能听见银烛台流泪的声响。

绣像本第四回插图

暮色染透青石板，茶坊幌子破了个洞，漏进几缕残光。郓哥儿立在街心，碎梨溅了满襟，倒似雪地落梅。王婆的咒骂混着市声，像隔了层油纸听雷。西门庆的马车辙印深深，碾过武大刚落的炊饼，芝麻粒儿嵌进车痕，竟排成个"冤"字。

金莲对镜抿红纸，唇色艳如凝血。镜中忽现武松身影，在《水浒传》插画里提着朴刀。她手一抖，胭脂画歪了嘴角，倒像戏台上的丑角。窗外飘来打更声，三长两短，惊得夜猫子撞翻花盆。那株海棠折了腰，犹自擎着朵将谢未谢的花。

茶坊满地碎瓷映着月光，恍若银河倾泻。郓哥儿拾起半片青瓷，边缘锋利如刀。暗巷深处传来女子笑声，忽近忽远，竟与说书人故事里的神女叹息叠在一处。更夫灯笼转过街角时，整条紫石街忽然沉寂，唯有武大揉面的响动，一下下捶打着黑夜。

鉴：

此章回如工笔描金扇面，正面绘巫山云雨，背面写市井烟尘。金莲帐中春色，非独床笫之私，实见人性困于欲海之相。西门庆腰间玉带扣，松三分显浪荡，紧七分露虚伪，此等春秋笔法，恰似照妖镜照见衣冠禽兽。郓哥摔篮之举，非孩童意气，实乃浊世清音，碎瓷片中藏着天地正气。

王婆茶坊乃众生戏台，说书人惊堂木响时，楼上云雨正浓。茶汤渐淡如世情，炊饼白面似人心，两相映照，自成妙谛。武大揉面声里揉进多少隐忍，金莲菱花镜中照见几重孽缘？作者以市声写寂寥，用艳色描荒寒，笔锋转折处俱见冷眼。

今观此回，忽觉古今市井并无二致。网络时代茶坊变作社交平台，摔梨少年化作键盘侠客，王婆之流改头换面仍在挑帘说事。云雨之欢易得，赤子之心难求。郓哥碎瓷虽利，终不及看客冷眼伤人。绣像本之妙，在使百年后读者犹觉面上发烧，脊生冷汗。

至若文字机锋，藏于闲笔处。武大炊饼担压弯如月，金莲帐中《水浒》掀至打虎，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西门庆荷包内沉香茉莉，非止增香，实喻贪欢之事终化尘烟。作者慈悲，早为诸人备下结局，只是当局者迷耳。

呜呼！绣像本非淫书，实乃警世通言。写欲海沉沦，正为彰人伦大义；描市井百态，实欲醒醉梦众生。今人若只见云雨，不察机锋，岂非买椟还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