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曲院风荷》第一讲——听香（1）

    这一讲主要是谈中国艺术理论中的形神问题。

      顾恺之、嵇康都有诗说：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来谈人物画的特点。“手挥五弦”，有具体动作，主要是形的描摹，而“目送归鸿”，画的是人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露的是人深衷的感受。这是属于神的方面，比形难很多。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的观点，“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个）中”。他画将军裴楷像，特别强调画出胡须，就是要表达人物英武的神情。而画风流诗人谢幼舆的形象。为他加上了山水背景，他说“这个人应该置于丘壑中”。这是出于神的考虑。

      “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中国艺术追求超越于形似之外的神韵，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可以感觉的形，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引领人们走向其无穷艺术世界的门户，看中国艺术，要注意它暗香浮动的妙韵。

  一、香音传来

  中国艺术家重视香，与他们所推崇的以神统形的美学观念有关。

    《红楼梦》中所说：“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这种词总能让人读出一种似有若无的香气来。中国艺术重视形式之外的神韵，不光是技巧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人内在心灵境界，而香这种物质，具有超越有形世界的特点，似有若无，氤氲流淌。

    清初王士祯咏扬州瘦西湖诗云：“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两句诗真把瘦西湖的神韵说活了。唐徐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那微风明月之夜，漫步湖边，更能体会这幽香的精髓。

    中国园林的设置有个有形的世界，还有个无形的世界。香的灵韵就是这无形世界的主角。所以园林特别注意花术的点缀。岸边的垂柳，山中的青藤，墙角的绿筠，边的小梅，都别具风味。春天看柳，夏日观莲，秋天赏桂，冬日寻梅，一一得其时宜。小山从桂之于网师，雪海梅天之于寄畅，修竹参差之于个园，紫藤盘旋之于瞻园，园园都是香天秀地。苏州拙政园的“雪香云蔚亭”、“玉兰堂”、“远香堂”，颐和园夏日的谐趣园，荷香四溢。苏州狮子林的回廊还有“听香”一景。北京颐和园的玉澜堂花木点缀也相当讲究，两百多年的玉兰树清香阵阵，似乎可以穿透历史寂寞的时空，意气直射斗牛。中国园林是香风四溢的地方，需要我们静静地去谛听她的灵音。

    清代恽南田就是一位画中嗅“香”的高手。他评论赵子昂的《夜月梨花图》说，“朱栏白雪夜香浮”，真是微妙精致。朱栏和如雪的白话花是色的层次，夜在此起到烘托背景的作用，在夜色朦胧中，梨花暗自绽放，这一切都是形，而那无影无形的清香浮动。才是这幅梨花图的灵魂。正所谓：梨花一枝夜含烟，这幅画画出了梨花的香魂。

      遗憾这幅画今不见。而赵佶的《腊梅山禽图》，倒很有南田所说的“朱栏白雪夜香浮”的意味。此图色彩幽淡，格调迷朦，风味独特，尤其是那白色的小花，传达出幽幽的神韵，真使人有“暗香浮动”的感觉。陈眉公有诗云：“香吹梅渚千峰雪，清映冰壶百尺帘。”这幅画真有此意蕴。

腊梅山禽图

      元代画家钱选的名作《八花图》，堪称花鸟画中的绝代粉品。如其中的一段水仙。真能当得上“朱栏白雪夜香浮”之评。钱选的这幅作品灵气飞动，色彩幽冷而明澈，风度雅净而渊深。叶轻举，柔圆而有弹性；花净白，灼目而忧伤。布置疏朗，不失谨严之法度；清气馥郁，兼有无形之妙香，堪称为“听香”之妙作。看这样的画，真使人有“玉容寂寞泪阑干”的感受。

八花图之水仙

    南田是一位花鸟画家，他认为，一个花鸟画家不是画出花鸟生动的形象就完事，眼中应有落花缤纷意，耳边似有天外妙音起。花鸟画应该有一种特别的“香”意，不是花的香味，而是心灵的香意。他评价元代绘画，主要是指倪云林的绘画，说：“秋夜烟光，山腰如带，幽篁古槎相间，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谓伊人于此盘游，渺若云汉，虽欲不思，乌得不思！”这艺术境界，就是南田心中的“伊人”——那风姿绰约但又渺然难寻的理想境界。

    南田的《碧桃图》，就是他心中的“伊人”。虽画的是一花，但其心中却有影，有露，有雾，有烟，更有诗。看南田的画，却有“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寂寞和活络。郎世宁的《双燕桃花图》却过于明晰，过于璀璨。虽有生动如真之形，但未有生命深层的真。与妙在似不似之间的中国画的当家面目，却有所差距。

碧桃图

双燕桃花图

    康德说，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接触到他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惆怅。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抹不去，人们常说艺术的高妙是很难以语言表达出来的。恽南田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就是就此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