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记(散文)

文/侯然(蛩嘶蝉语)原创

      深冬的日光像被稀释过的牛奶,洇透在南京道路边的玻璃幕墙上。他把羽绒服裹得更紧了些,里头还套着件起球的加绒衬衫。他摸了摸女儿冻得发紫的指尖,少女细瘦的手腕像截枯枝,寒气正顺着她的血管往心脏里钻。

      "爸,我的手..."大姝把脖子缩进驼色围巾,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冰晶。他低头看见她豹纹绒外套下鼓起的空荡,冷风正从拉链缝隙里灌进,像顽童捉弄他们父女的暖意。他忽然想起昨夜女儿蜷在床上咳嗽的模样,被子里的手臂露出来,青紫色的血管像冬日冻僵的蚯蚓。

      地铁二号线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有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年轻人斜倚在扶杆旁。他避让时瞥见那人青灰色的脸,像是被阴天浸染的瓷器,连睫毛都凝着霜。年轻人突然对着空气剧烈咳嗽,飞沫在密闭空间里悬浮成透明的弹丸。他下意识地扭过头,一只手佯装揩鼻涕地捂住嘴鼻,他讨厌这种措不及防骚扰。

      候诊大厅的电子屏闪烁着幽蓝的光,消毒水的气味裹着人体汗酸味,在中央空调里凝结成肉眼可见的颗粒。他数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大姝坐在椅上抠指甲缝里的污垢。"你看那个穿黄羽绒服的姑娘,"他指给女儿看,"口罩上绣的樱花,挺别致的。"

      确实有朵塑料樱花在口罩中央颤动,随着女孩擤鼻子的动作轻轻摇晃。注意到她旁边坐着个穿墨绿大衣的老太,正用指甲刀修剪脚趾甲——这在医院里算不得稀奇。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羽绒服摩擦的窸窣声,转头看见两个染着栗色长发的女生挨着他坐下,她们挎着的香奈儿包包在地面投下尖细的阴影。

      "湿疹患者多在冬季高发。"他听见广播里的女声,"注意保持皮肤干燥..."大姝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爸,我刚才看见诊室门口有个人在抽烟!"刚要起身,就被女儿按住了肩膀:"别管了,咱们又没咳嗽。"

      当叫号屏跳出大姝的名字时,他感觉后颈的汗毛集体竖立。诊室门开合的瞬间,扑面而来的艾草香令人神醉。

      "先说症状。"医生的声音像砂纸打磨大理石。大姝解开围巾时,看见她后颈蔓延着暗红色的斑块,像火烧云凝固在少女的皮肤上。"晚上特别痒..."大姝的声音细若蚊蚋,"有时候会抓出血。"

      他刚想开口,就被医生打断:"按医嘱,洗澡间隔不少于四十八小时。"他瞥见诊室桌上摆着个万宝龙钢笔,笔帽上刻着"仁心仁术"。

      缴费处的电子屏显示药费四百二十七元,大姝突然拽住他的袖口:"爸,我掉头发好厉害..."他感觉喉咙里像卡了团棉花,上次体检报告单上的"脂溢性脱发"四个字在视网膜上不断放大。他想起女儿初中时的马尾辫,现在只能扎成松散的丸子头,发缝处露出苍白的头皮。

      重新挂号的队伍蜿蜒如蛇,他数着地砖上的花纹,第一百零七块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那个穿黑毛衣的年轻人正对着手机视频剧烈喘息,镜头里的人影模糊得像是皮影戏。大姝突然指着窗外:"爸,梅花开了!"

      路灯下的腊梅确实在绽放,暗红色花瓣像凝固的血珠缀在枝头。他想起医生开的药方里有利湿通络的中药,或许该在煤气灶上煨一壶黄芪水。经过药房时,他看见穿黄羽绒服的女孩正在往塑料袋里装药,樱花口罩上的流苏缠住了她的手指。

      "要帮忙吗?"他主动搭话。女孩抬起头,瞳孔里映着霓虹灯光,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不用,我叫林棠。"她晃了晃手上的医院腕带。他这才注意到她胸前别着的住院部徽章,编号43。

      地铁末班车呼啸而过时,大姝头上的丸子头散了,几绺头发黏在通红的脸颊上。他摸出备用发绳,突然发现女儿的头皮上隐约可见细小的毛囊,像春日新发的草芽。"下次带你去剃光头。"他开着玩笑,手指却悄悄抚过后颈那片红斑。

      他后来时常梦见那个穿黑毛衣的年轻人。在某个梦里,他们并肩坐在43号诊室,窗外盛放的腊梅落满医生的白大褂。年轻人胸口插着输液管,苍白的脸上却带着笑:"先生,我得的其实是尘螨过敏。"他惊醒时,床头的闹钟显示已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在闹钟规律的滴答声里,他恍惚能听见女儿均匀的呼吸。

      今晨路过鼓楼医院时,他看见住院部43诊室的窗户全部敞开。寒风裹挟着初雪扑向地面,那些纷扬的白色精灵中,似乎有簇微弱的粉色——也许是林棠病房窗台上的腊梅,又或是某个病人遗落在风中的樱花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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