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痕迹
昨夜,和朋友小酌,他醉意阑珊时,絮絮叨叨说他的过往。
他说。
老宅天井的砖缝里总生着些绒绿的苔,那是二十年南风北雨沁出的旧渍。祖母生前总说苔痕是光阴咬出的牙印,如今我蹲在拆迁废墟上,终于读懂了砖石上蜿蜒的苔脉里深埋的密码。
六岁那年的梅雨季,我在青砖墙根发现过一枚银簪。簪头雕的缠枝莲蒙着青灰,却在雨水冲刷下透出温润珠光。母亲说那是太奶奶的陪嫁,战乱时遗落在逃难的雨夜里。那个潮湿的黄昏,我第一次明白器物里藏着比人更恒久的记忆。
母亲陪嫁的樟木箱里锁着半幅未竟的湘绣。素绢上停着两只未点睛的鸳鸯,银针穿透的针孔里结着三十年前的月光。她说婚期前夜父亲被调往北疆勘测,红线绷断的刹那,绣绷上洇开的血珠凝成了朱砂痣。去年替她整理旧物,惊觉那抹锈红竟在岁月里酿成了琥珀色。
旅居京都时在旧书市淘得《妙法莲华经》残卷,泛黄纸页间夹着片褪色枫叶。叶脉间依稀能辨「昭和十九年秋」的钢笔字迹,背面却用朱砂抄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某个起风的深夜,忽见叶柄处藏着朵干枯的紫阳花——原来有人把整个夏天的叹息都压进了经文褶皱。
父亲留下的紫砂壶内壁积着茶山,二十载普洱浸润的深褐纹路像极了他掌心的沟壑。记得他临终前执意要用这壶泡龙井,说「让绿茶也尝尝红茶的沧桑」。如今每逢沸水冲开陈年茶渍,升腾的热气里总会浮现他教我识茶时的眉眼:「你看这茶垢,是壶在反刍光阴」。
昨夜暴雨击打着新居的落地窗,忽然想起五台山禅寺的滴水观音。石像掌心承接千年雨露的凹痕,恰如我们心上经年累月的情愫。僧人说「执念如苔,愈拭愈翠」,我却觉得有些痕迹合该任其蔓生,毕竟连菩萨都默许青苔爬满衣裾。
拆迁队运走最后一块刻着家训的础石时,他悄悄藏了片生苔的瓦当。钢筋森林的十七层阳台上,这抹来自故土的青绿正在水泥缝隙里舒展根系,像极了他心上那些不愿结痂的旧创——越是疼痛,越要开出柔软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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