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笑薛蟠是大傻子?你未必有这个资格
每当《红楼梦》读者提起薛蟠,总想学着贾琏的口吻,骂他一句“薛大傻子”,其实仔细想想,薛蟠还是颇有过人之处的。
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多数人看这段,只注意到了薛蟠学坏,可是没注意其他信息。不到一个月,就把贾家所有子侄认熟了一半,这个社交能力,也是很可以了。要知道贾家在京中有八房,荣、宁算两房,宁府的年轻子侄较少,只有珍、蓉两个,荣府从贾琏到贾兰,共有五个,就算其他六房,每房有三个年龄接近的子侄吧,那也至少有十八九个,加上两府的纨绔子弟,共有二十多人,能在短期内认清且混熟十几个人,让这些京城纨绔对他这个外乡人“喜与来往”,说明薛蟠确实有招人喜欢的地方。
首先,人家薛蟠并不是今天那种被家长溺爱纵容的小皇帝,他的颐指气使只对下人,对母亲其实很孝顺,对妹妹也很关爱。那个时代,百善孝为先,有了孝子的名号,道德上就是个大亮点,纨绔子弟的家长们听说了他这个名声,就不会太限制子弟与他交往。
其次,他还有个“大傻子”的名声。这也是一种魅力,黑红也是红。像宝玉那样秀色夺人、谈吐风雅,固然是会吸引到北静王、柳湘莲这样才貌双全的美男子。但薛蟠这种愚蠢庸俗的外表,其实能吸引到更多的人。京城那么多纨绔子弟,庸俗油腻的自然占大多数,只有跟薛蟠这种把“唐寅”认作“庚黄”的人在一起,才能让他们有共鸣感和优越感。
此时的薛家已逐渐败落,在京城这种“天子脚下三分贵”的地方,薛蟠那个金陵护官符未入三甲的身份,也真算不得什么,就算他花钱大手笔,也是比不上贾珍他们的戏酒排场的。所以,薛蟠在那些酒局赌局上,少有可能占到C位。无论是比家世、比才华还是比颜值,他都很难给人深刻印象。
于是,薛大少剑走偏锋,成了少爷中的清客相公。出洋相家常便饭,荤段子张口就来。刘姥姥有多招贾母和凤姐的喜欢,薛公子就有多招京城纨绔们的喜欢。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
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
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
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
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
众人道:“怎么愁?”
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
宝玉笑道:“押韵就好。”
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
众人听说,方才罢了。
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
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
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毛几〉〈毛巴〉往里戳。”
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
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
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
这一段表现,比刘姥姥的“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更加浑然天成信手拈来。
放下身段,降低姿态的刘姥姥,必须有“忍耻之心”,心理上要自我建设一把,事后还忍不住要“礼出大家”地回刺一下。而薛蟠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他的“傻”使他具有天生“钝感力”,人家拿他取笑一番,他毫不在意。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于是,虽然他们当面笑骂,背后嘲弄,最终还是忍不住与他同游同乐。
薛蟠虽然不懂仕途经济,但也不是舞文弄墨的官僚,他是商人,卖的都是生活日用、药品食品饰品等等,与这些贵族纨绔觥筹交错之间,不知成交了多少笔生意。
眼前就有一个天天一同鬼混的好兄弟,刚好他经营范围又那么广泛,但凡你想采购点啥,不近水楼台找他,又找谁呢?而且看他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想必也不会多赚你的……这是最正常普遍的想法。
薛公子或许不懂业务细节和盘点对账,可人家是天生的公关人才,不张扬的销冠。做买卖最便捷的就是“杀熟”,而薛蟠,最擅长与那些挥金如土的贵族们混熟了。
秦可卿死后,贾珍为了丧事而大操大办。其中从宁国府由此做成的最大两笔交易人,一个是戴权,一个是薛蟠。
其实,薛蟠比戴权来得还要早一些,这是嗅到了商机的味道。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
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
贾珍听说,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
贾珍笑问:“价值几何?”
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
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
戴权在逗蜂轩逗引贾珍,用的是襄阳侯的三弟和永兴节度使这种级别的人物,报价一千五百两银子,只收他一千二,感觉是好大的人情。
而薛蟠则直接搬出了义忠亲王这种大佬来增加自己商品的高端值。其实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乱臣叛党的东西,又贵又难卖,加上政治阴影,更是无人问津,彻底砸手里了,但这次经过薛公子一番吹嘘,居然成了可居奇货,就此盘活。
贾珍一问价格,薛蟠假装不经意就报了个“一千两银子”的起步价,还强调没处买,大搞饥饿营销,最后还说,只要工钱。这话耳熟不?王熙凤对老尼姑净虚也说过类似的。
“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
所以,到底是亲表兄妹,说话风格都一样。你猜薛蟠是不是真的不赚钱?你觉得以贾珍的身份和行事做派,在听说了一千两这个报价后,实际支付会低于一千二?
薛蟠虽然不读书,倒有书房,常走动的都是姨父贾政的清客相公,这些风雅人物,给薛蟠的社交局增添了书香气息。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
贾政养的清客相公,倒被薛蟠延揽过来做了智囊,程日兴那些进口冷鲜,想必是连宝玉都不曾吃过的,却上赶着进献给了薛蟠。从神武将军儿子冯紫英这种old money到新任县令赖尚荣这种新贵实权派,全都在薛公子的朋友圈里。拿东家的资源给西家做人情拉关系,两方都讨好,自己也落实惠。这是薛家的正经家传本领吧?
谁说薛姨父只爱闺女不疼儿子呢?若是老爷子多活几年,说不定能把薛蟠教导成又一个韦小宝式的“人才”。
薛蟠追求柳湘莲时,夸口说:“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这话也不完全是吹牛,以薛蟠的人脉资源,确实可以做到。薛蟠调戏小柳被打,常被当作他傻的证据。可是,如果他真傻,他怎么不去调戏别的美男子呢?北静王不用说了,就连秦钟,他也知道是宝玉的禁脔,敬而远之。只有小柳这个破落户子弟,他才敢动手动脚。
后来他与小柳冰释前嫌,结为兄弟,其实也是换了个曲线路径去实现以前的初心。先结为兄弟,再慢热感情,徐徐图之。
薛家母子三人进京,其实目的就是投靠亲戚。薛家败落了,必须依附京官。王子腾去外地上任,薛姨妈就在二姐家落脚了。宝钗更是长居贾家。
与哥哥类似,宝钗也身负结交京中权贵,为薛家开前途稳根基的任务。她与哥哥不同,她结交的都是贵族小姐、高雅淑女。所以,作为一个破落户家的小姐,她必须表现得比那些权贵千金更高贵更贤淑,才能赢得她们的尊重和信任。所以宝钗小心经营自己的公众形象,寡言藏拙、见素抱朴、珍重芳姿。
作为一个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又寄人篱下的女孩,她对具有类似命运的同龄人特别能共情,包括湘云、黛玉、岫烟、香菱、袭人,都得到她的主动关照。她也很乐于施恩于人,给湘云赞助的螃蟹、送黛玉养生的燕窝、给宝玉和贾琏的棒疮药……都是薛家的特产。这些礼物不但帮宝钗结下善缘,更为薛家刷了存在感和正能量。
薛蟠深知妹妹“只愁人人眼前失于应候”,所以在这方面也是鼎力相助。
薛蟠便命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因叫莺儿带着几个老婆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儿,才回园里去了。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不提。
薛蟠千里行商,经历匪劫生死大难,结果给妹妹的泥人儿玩具居然丝毫不坏,真叫人感动。这些雅俗共赏的小玩意,显然也是薛蟠亲自选购的。哪像贾宝玉,探春自己出资又做鞋,求他代购玩具,他的态度是丝毫不走心------“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
薛蟠给母亲和妹妹带的礼物,其实也是要赠送贾家女眷们的。宝钗跟那些亲戚小姐们相处融洽,送礼也是人人送到,不但厚赠黛玉慰其思乡情,也不忘分赠贾环,使其不至于感到冷落。这里固然说明了宝钗的玲珑周到,又何尝没有薛蟠的筹划和支持呢?宝钗在大观园里“艳冠群芳”的江湖地位,背后也有哥哥的托举之功。
薛蟠在婚姻上也有他自己的算计。“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
薛蟠在择偶上的挑剔,除了才貌,还有门第家产的考虑。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
薛姨妈喜欢贫苦出身的邢岫烟,但薛蟠自己未必这样考虑,他的想法,类似于今天另一个姓薛的名人。
经济学家薛兆丰曾在《奇葩说》里讲道:“结婚,就是办企业,就是签合同,办的是家族企业,签的是一张终身批发的期货合同...男女双方拿出的资源是不同的,但都是为了经营好这个企业。”
薛家产业衰落,光靠经商来重振家声还不够,最好能通过合资并购来整合资源,在薛蟠那个时代,最便捷的手段就是联姻。
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
与薛家体量差不多的皇商,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薛蟠娶了她,就等于将“桂花夏家”的产业也收入囊中了。作为拥有全国多家连锁店的大型商业集团掌舵人,薛大少很有资源整合的意识。
但人与人是不同的,同样是寡妇,薛姨妈带着一双儿女执掌家业,觉得千难万难,而桂花夏家那位寡妇太太,独力把家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夏金桂 “心中丘壑颇步熙凤后尘”,而且也读书识字,按凤姐的判断,比凤姐还该又厉害一层才对。贾琏娶了凤姐,尚且要“退了一射之地”,那么薛蟠呢?
薛蟠的家宅固然是混乱了,但他的商铺事业似乎并没太受影响,娶夏金桂的实惠,应该是赚到了。夏金桂虽然要做当家奶奶,却并没能与薛蟠夺真正的实权。因为薛蟠把她的旺盛精力都转移在吃醋上了。
香菱才貌双全,薛蟠让夏金桂意识到,这是他的“爱妾”。其实香菱早已被薛蟠看作了“马棚风”,且又不能生育,所以薛蟠愿意舍弃她给金桂作假想敌。这一个怕不够夏小姐折腾的,他又寻摸上了陪房丫鬟宝蟾,挑动她们主仆离心离德,自己扮演了一把男版貂蝉。
夏金桂一刺未除又添一刺,从此天天忙着在内宅闹腾,哪还顾得上争夺经济大权?只是薛蟠没料到夏小姐战斗力如此旺盛,后来闹到了家宅不宁的地步,这是玩鹰又叫鹰啄了眼了。
可是,甭管怎么说吧,从薛蟠这些“战绩”来看,现实生活中多数人是很难达到他的高度了。呆霸王这三个字,多数人只注意到了“呆”,可是再呆的霸王,也是个王者,跟草根二傻子,有天壤之别。
所以,薛大傻子这个名号,也就是贾琏这种自大纨绔叫叫罢了。普通读者可别小瞧了薛蟠。连脂砚斋,也要尊称一声“呆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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