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妈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不幸这种东西真的像自由落体,越挣扎陷得越深,一直到你再也没有力气反击。没有痛苦过,就珍惜你眼前的幸福,痛苦是没有边际的。
*
沙丽从小失去父母。他们在她三岁那年因车祸双双殒命,从此沙丽寄居在舅舅家。
舅妈是个刻薄的女人,时常虐待沙丽。
据说那场车祸沙丽也在现场,却幸免于难,母亲在长安奔奔即将脱离路面坠入山谷的千钧一发之际,将尚在襁褓中的沙丽抛出车外,落到公路旁捡了一条命。之后人们对沙丽有了一种传闻,大家就很可以知道这传闻的险恶,虽然许多人表面说不相信,但他们内心仍潜移默化地同意了这种推测:“沙丽是个克星。”
舅妈对沙丽的突然出现抱着牢固的排斥与怨恨,这既因为他们家境拮据,无力增加经济负担,又由于“克星”的流言,使沙丽在她眼中显出几分恐怖。
她经常没来由毒打幼小的沙丽,不给孩子饭吃。她对沙丽的折磨在酒鬼丁笑看来难以理解。当丁笑醉醺醺回家发现侄女青一块紫一块,会大发雷霆,从而“以暴制暴”,向刚刚对沙丽“动完手”的妻子一顿猛烈拳脚。这变成“恶性循环”,舅舅打了舅妈,舅妈又打沙丽,舅妈打沙丽有多狠,舅舅打舅妈狠毒的程度即会加倍……
舅妈怀孕后,三人的关系有所缓和。
舅妈生下小弟弟。那是个寒冷的冬夜,接生婆在屋子里大声鼓励舅妈:来,再加把劲!快!快!
舅妈疼得满头大汗,大声呻吟:哎哟!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屋外的沙丽静静聆听。舅妈和接生婆不准她进去,因为认定会对出生的孩子带来不幸。
沙丽穿着舅妈剩下不要的破旧棉袄,穿在刚六岁、枯瘦如柴的小姑娘身上显得极为不合身,脚上的袜子也满是窟窿,穿一双不再保暖的小靴子,靴子已很挤脚,记得是两年前过生日时舅舅买的礼物。灰迹斑斑的灯芯绒裤,拖得老长,里面没有棉裤,小姑娘冻得瑟瑟发抖,仿佛秋雨里摇曳的一片枯叶。
哇哇的一阵哭声从舅妈身下涌出,小弟弟来到了这个世界。
之后,镇上的人便时不时可以看见沙丽背着小弟弟在街上走动,她舅妈缓缓尾随。她们在散步,在人们好奇的目光里走过一个个凌乱的黄昏。
沙丽又重新成为她舅妈的出气筒,丁笑又重新开始恢复对妻子的暴力,这一次不光是为侄女揍她,也因自己失掉了工作。
无业在家的丁笑终日沉溺酒精,失意男人的狂躁由此变得愈加频繁,他甚至有时发起疯来连沙丽也要打上一顿。
久而久之,舅妈和沙丽居然结成了奇怪的“联盟”,当她们同时饱受男人拳脚,她们会把彼此看成一样的人,受害者;她们希冀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酒鬼早早死掉。
某日,照镜子,穿衣镜里似乎不是自己,一个模糊的影子显现,有沙丽的轮廓,与沙丽一般枯瘦,却灰暗得看不清脸。
影子突然开口说:亲爱的朋友,告诉我你的愿望,告诉我,我便为你达成!
沙丽不假思索,摸着自己被打伤的脸,说:我要舅舅被车撞死。
傍晚,丁笑去小酒馆的路上,一辆载货卡车将他撞飞,过了几秒钟,落回地面,他的生命毫无悬念终结。
噩耗在两小时后通过电话方式传至沙丽舅妈耳中,沙丽在一旁听见。舅妈身子发软,瘫倒在地。她努力想哭,发不出声响,眼睛挤不出泪,她将脸转向沙丽。小弟弟在床上不合时宜地大哭起来,孩子揪心的哭声弥漫了狭小的房间,沙丽感到一阵厌烦,想:小弟弟也该死掉!
这念头一出,她忙又推翻,心说:不对!要让小弟弟活,刚刚我只是生气,开了个玩笑。
翌日,小弟弟悄无声息咽了气。他似乎被母乳噎住,卡在气管,半晌睁着大眼,张开小嘴,欲叫嚷却没有声音。苍白小脸立时变成紫色。
在舅妈的愕然中,躺在她怀里的小弟弟猝然死去。
沙丽看见死了的小弟弟,舅妈看着沙丽,她们相互对视,目光来来回回。
与此同时镜子里那个影子开始闪动。
舅妈歇斯底里地号啕。沙丽上前拉她的衣角,她连连后退,喊叫:滚开!滚开!你这丧门星!
舅妈退到穿衣镜前,叫声戛然而止;因为她回头见镜子里站了一个小女孩,像沙丽,却不是沙丽。
小女孩突然唱起歌:
呼呼的风
吹拂阴阴烙印
激荡死亡碎影
旋转时空
盛满孤单恐惧
一次改变
抛弃这灰色世界
再不去找妈妈
……
砰的一声爆响,镜子碎裂,舅妈刹时被碎玻璃割得遍体鳞伤。
她昏厥过去,再苏醒,已躺在病床上,她看清了镜子里那小女孩的模样,此刻,心痛在她全身流淌。
沙丽和镜子里的小女孩一同离开家。她们手牵手走出红镇。看见她们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清晨的微风中,她们走上镇西的后山,后山已显现初春景象,植物从枯黄颓败里冒出青色,根芽破土,泛绿叶子轻轻随风飘浮。
她们沿盘山公路到了沙丽父母出车祸之地,向下看,见到深谷中一片混沌。
两个小人儿手牵手跳下去,仿佛两片摇曳羽毛,慢悠悠下坠,在半空,消为无形。沙丽在最后一刻才想起:车祸时,母亲并没把她扔出,她是随车子一同落进深谷。后来,她却得救了,是,对,是那镜子里的女孩,她将沙丽搬回路边,使她“醒”来。
多年前,在此处,丁笑与沙丽父母,当然,还有刚在母亲肚子里形成胎状的沙丽,他们开车意外将那小女孩撞下山谷,接着逃逸。
三年后,丁笑发现沙丽父母的车祸地点和他们撞到小女孩的是同一位置,他无比震撼。在路边找到奄奄一息的沙丽,把孩子带回家。
再后来,丁笑常做噩梦,看见那小女孩面目模糊地来找他,后边跟了许多张牙舞爪的恐怖厉鬼,其中还有自己的姐姐与姐夫,他们伸出舌头和残骸似的双手向他索要着什么......
丁笑用酒精麻醉自己,试图摆脱噩梦带来的痛苦焦虑。
那天他并没看见任何卡车,只见到一个像沙丽的女孩正朝他招手,他以为是沙丽来找他,然后他急步迎上去……
小女孩在不远处,观察着丁笑被卡车撞飞,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她的小嘴上挂出一道怪怪的笑意。
那小女孩被车撞下山谷之前,她跋涉了一夜路程,两只小脚都起了泡,去寻找离家出走的妈妈,因为村子里的马婆婆偷偷告诉她,她的妈妈在红镇和一个男人结婚住在了一起,她便决定去找回妈妈,天亮时,快到红镇,她却被一辆疾驰的长安奔奔撞入深谷。
舅妈看清镜子里那小女孩,是她和第一任丈夫生的女儿,因为极度贫困和家暴,生下孩子没多久她便偷跑了,后来她几乎忘记了她有过这么个孩子,不曾想那孩子会出现在穿衣镜里恐吓她。如今她坚信,当时只是产生了幻觉而已。她对那小女孩的愧疚与伤感也仅是转瞬即逝,丁笑去世不久,她同另一个男人再度步入婚姻的殿堂,她又怀孕了。
她生下一个女婴,越看越害怕,她痛哭地求男人将新生儿丢掉,大声说这是一个转世的妖孽。
她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镜子,呼喊着还有另一个叫沙丽的怪物。
男人非常气愤,劝解无果,便抽了她一顿巴掌。
他喊叫着让女人清醒过来,这起了作用,她似乎恢复正常,哭着说她被鬼迷了心窍,但没过半天时间,她又惊惶失措地把女婴扔在一边,全身发抖藏进大衣柜不出来。
男人回来对女人便是一阵咒骂,骂到气头上,将她从大衣柜里拽出,把她的头朝墙上猛撞几下,额上起了两个大血包,如此女人又明白了些,说自己被鬼上身了,叫男人明天去找个驱鬼的先生。
半夜她醒来,窗外冷冷的月色投射而入,旁边的男人睡得正香,打着沉重的呼噜,另一边的女婴也裹在襁褓里闭着眼,嘴角却挂着一丝怪怪的笑。
她下床穿好衣服,抱起孩子,偷偷溜出门,跑到附近的一条河边,把女婴面朝下,整个身子猛按入水中,孩子挣扎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女人的腿脚也陷在了水里,月光摇曳,她的脸越来越狰狞,但眼中有泪滴落,她好像又在哭泣,而不远处水面似镜片,晃悠浮出两个女孩手拉手的身影,同时响起她们清晰的幼稚歌声,瞬间填满整个时空:
呼呼的风
吹拂阴阴烙印
激荡死亡碎影
旋转时空
盛满孤单恐惧
一次改变
抛弃这灰色世界
再不去找妈妈
……
第二天清晨,路过的人看到河心浮动着一大一小的两具尸体,紧紧挨在一起,随缓缓的流波慢慢向下游漂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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