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亭日暮–春衫记
暮春的庭院总是铺着一层薄薄的粉雪。我立在樱花树下,仰头数着最后一茬花瓣,它们坠落时仍保持着舒展的姿态,像被风揉碎的云霞。青石板上零落的绯色,让人想起昨夜读《源氏物语》时,夹在泛黄书页里的那枚褪色书签。

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我转头望见邻家的杏花探过墙来,粉白的花枝被风推搡着,在黛瓦上投下流云般的暗影。这景象恍惚与儿时重叠:在江南老宅,我曾赤脚踩过覆满花瓣的曲廊,祖母的蓝布衫掠过廊柱,留下茶香与古琴的余韵。那时总觉得春天是永远晾在竹竿上的蚕丝被,晒得蓬松绵长,却不知某次贪睡醒来,檐下的燕巢早已换了三代雏鸟。
雨是午后突然造访的。雨珠沿着瓦当连成珠帘,将满园春色洇成水墨长卷。我立在雕花木窗前,看雨滴在青瓷缸里点出千万个涟漪,惊醒了沉睡的锦鲤。缸边那株梨树正簌簌落着花瓣,像是要把整个春天的叹息都揉进这场雨里。李清照写"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可这瘦去的何止是海棠,更是光阴本身。

茶烟袅袅升起时,我取出那只天青釉茶盏。去年此时友人相赠,他说釉色里藏着整个汝窑的春天。盏底游鱼纹在热雾中鲜活起来,恍若看见汴河两岸的杨柳,正把千年前的飞絮撒进茶汤。古人常以春水煎茶,我却觉得用暮春的雨水更妙——它裹挟着将谢未谢的花魂,在唇齿间酿出三分甜七分苦的余韵。
黄昏时分雨歇云散。西天烧起橘红色的晚霞,把廊下的竹帘染成琥珀色。我抱出那张桐木琴,指尖拂过冰弦,奏的仍是《阳关三叠》。琴声惊起檐角白鸽,它们掠过褪色的马头墙,翅膀上沾着柳絮,如同带着整个春天的信笺飞向远方。忽然明白古人为何要在曲水流觞间作诗——不是为留住春光,而是让刹那的绚烂在记忆里窖藏成酒。

暮色渐浓时,我拾起飘落案头的玉兰花瓣。它边缘已泛起锈色,却依然固执地蜷成小船模样,仿佛随时要顺着砚池里的墨汁,航向某首未写完的诗。远处传来卖花人的梆子声,在潮湿的街巷里荡开涟漪,惊醒了垂花门上的铜环。原来春天就是这样悄悄从指缝溜走的,像细沙,像流水,像永远抓不住的最后一缕茶烟。

掌灯时分,我在素笺上记下:辛丑年谷雨后三日,见樱飞如雪,梨落成雨,方知春深似海。然海有涯而春无涯,惟以清茶洗目,琴音涤耳,使刹那芳华凝为心头琥珀。忽忆东坡"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哑然失笑——若真无痕,此刻砚中春水,又为何泛起旧年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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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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