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入姑苏夜泊船
让轻促的足音回响,回响在诗情画意字里行间;让纯粹的心去感应,感应诗的韵脚,词的律动,画的留白。
苏州,我第一个想到苏州园林;再想到苏州评弹;想到苏邦菜;想到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吴侬软语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朵朵半开,香气文静,据说要到夜间枕上才格外的香;想到姑苏林黛玉;想到粉墙黛瓦与倒影;想到到处是水、是河……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九月,我们一路向南游走,到苏州。
淡泊明净秋风,间夹一点秋雨。
至留园,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不见桃花林,却在廊下,见几株寂寂开放的白色彼岸花,凄恻清幽,纤若不胜风。
岁月在屋檐与墙皮脱落处缓缓流逝,古老陈旧的痕迹,霉斑与青苔……
泊枫桥、江枫桥,听寒山寺钟。
运河上船来船往。
同年,腊月,又来苏州。我一个人。
在沧浪亭,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构亭北琦,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
我是先到的沧浪亭,后读的《繁花》。读《繁花》读到沧浪亭,便下细看,看他怎么写,写成什么样。
只觉描写沧浪亭的段落,写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意境真好。
四个人不响,坐于石栏上,云舒风静,晓空时现月辉,讲讲谈谈,妙绪环生。园中的山树层叠,依然墨黑沉沉,轮廓模糊,看不到细节,但长长一排粉墙,逐渐改变灰度,跟了天光转换,慢慢发白了。微明之刻,四周一阵阵依稀之音,含于鸟喉的细微声响,似有似无,似鸣非鸣。
月轮残淡,天越来越明,鸟鸣啁啁然,逐渐响亮,终于大作。半夜出发,无依无靠,四个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现在南依古园,古树,缄默坐眺,姑苏朦胧房舍,苏州美术馆几根罗马立柱,渐次清晰起来,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流清水之上,有人来钓鱼,有人来锻炼。三两小贩,运来菜筐,浸于水中,湿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瞩,眼前忽然间,已经云灿霞铺。阿宝说,眼看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此生难得。
中间隔了一年,再来苏州是出差,今年的十一月,深秋。
公事完成在周五,明天周六,索性晚走一天,逛逛街去。
要想知道老底子的苏州什么样子,就往阊门那一带,不可不看阊门。
风雨萧然,寒入姑苏夜泊船。市喧才寂,潮汐还生,钟韵俄传。乌啼不管旅愁牵,梦回偏怪家山远。摇落江天,喜的是蓬窗曙色,透来一线。
陈所闻的《前调·阊门夜泊》散曲,与张继的《枫桥夜泊》诗,似是神交。
特别喜欢“寒入姑苏夜泊船”孤寂苍凉的意境,也让我联想起“寒雨连江夜入吴”凄清迷蒙的诗句。
阊门是春秋时吴王阖闾营建苏州城所辟八门之一,位于城西稍偏北,为八大城门之首。伍子胥以“气通阊阖”为此命名,意即:通天之门。
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
阊门地理位置优越,大运河自西向东流经苏州,水道汇合于此,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物资集散码头和商业贸易中心。
阊门的繁华在明清时期达到顶峰。
苏州的会馆大都坐落于阊门内外。阊门内外自明朝后期至民国早期,都是苏州的经济中心,列肆纷繁,灿若云锦,“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如何才出阊门外,已似秦淮夜泊船。
阊门也是《红楼梦》故事缘起处。
……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傍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自此开篇,拉开演绎悲金悼玉《红楼梦》的序幕。
《红楼梦》除叫《红楼梦》外,也叫过《石头记》、《情僧录》……等。
《情僧录》,那情僧是谁?
书中明确写着,情僧是空空道人。我却总有个印象,情僧是贾宝玉。
不是贾宝玉?还是是?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以上书中说得明白,是的,情僧为空空道人易名。
可为什么又说情僧是贾宝玉?
宝玉的最终归宿是遁入空门,追求人与心的和谐。这一心路历程书中多有暗示,例如雪中联诗中提到的“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书中亦有明示,宝玉自己就把“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挂在嘴边至少说了两次,一次对黛玉,一次对袭人。脂批也对此进行了诸多铺垫说明,如眉批中批语“参透重关至恒河沙数”,夹批中批语“悬崖撒手”,均为宝玉出家所作暗示。
空空道人是石书《石头记》书外之人,贾宝玉是《石头记》书中之人。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因而易名情僧。贾宝玉亦如此情性。空空道人与贾宝玉皆为情僧。空空道人不是贾宝玉,但可说是贾宝玉从石书走进现世的化身、隐喻和象征。
……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
……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姑苏林黛玉,姑苏林黛玉……
每读至此,都仿佛身临其境,不由自主,如宝玉一样肝肠寸断,禁不住地唏嘘不已,感慨万分,泪落如雨。
阊门自古送行之地。当年黛玉别父进京都,亦应自阊门出,沿运河,往贾府。也是现在这个季节,秋冬之交。
流水阊门外,秋风吹柳条。
不如不去,不如不去……
而因果早已注定,就是要去。
只因---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然而---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故而---
……(黛玉)见紫鹃哭,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反过头来如此一想,黛玉魂归离恨天,应是得偿心愿,泪尽,而终。
夜晚深秋的风起。
忽想起贺铸《鹧鸪天》中的一句:重过阊门万事非。
阊门商圈的活力向外幅射是有三个方向,一路向南去胥门,一路向西至枫桥,一路向北经山塘街达虎丘。自古至当下一如既往,一成不变,依然故我。令人惊叹:苏州是一个风吹不动的城市。
从横街过阊门城楼就是山塘街的一头。此地人讲,想寻地道吃食的,记得往阊门那边过就可以了。
小时候看电影《小小得月楼》,演餐馆的,那么多苏州菜里我尤其记得一道松鼠桂鱼。松鼠桂鱼造型美观,油炸鱼肉开花,炸得头昂尾翘,浇浓浓的糖醋番茄汁。我不爱番茄汁味。如果做成咸鲜口儿,如此漂亮做法的鱼,我倒想尝尝。
得月楼建于明嘉靖年间,不仅是历史悠久的建筑,也是一家著名的餐馆,以精致苏州风味菜肴和古典园林风貌而闻名。
想象着配以苏州评弹的画外音,吴语慢启轻吟,三弦琵琶婉转,悠扬,那才入情、入境、入时、入味。
读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特别对朱自冶吃“头汤面”的情节印象深刻。人物形象仿佛由文入画,立时生动鲜活起来。为这碗面,他也真够勤快,起早摸黑,不辞辛苦,风雨无阻。
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懒觉倒是与他无缘,因为他的肠胃到时便会蠕动,准确得和闹钟差不多。眼睛一睁,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
同样的一碗面,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比如说你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喂!来一碗什么什么面。”跑堂的稍许一顿,跟着便大声叫着:“来哉,来碗什么什么面。”那跑堂的为什么要稍许一顿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还有重青(多放点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一只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挟过来,好象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面店里一坐,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来哉,清炒虾仁一碗,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
朱自冶却认为这些还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头汤面”。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汤面里的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所以他必须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赶上朱鸿兴的头汤面。
朱自冶揉着眼睛出大门的时候,那个拉包月的阿二已经把黄包车拖到了门口。朱自冶大模大样地向车上一坐,头这么一歪,脚这么一踩,叮当一阵铃响,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吃罢以后再坐上阿二的黄包车,到阊门石路去蹲茶楼。
这是什么劲头儿!朱自冶的生活日常情景,哎呀,真是好苏州啊!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我也看过。电影中,朱自冶请到家里做菜的一位女士,穿素色旗袍,襟上别针别一对白兰花。一边轻摇纸扇,款步慢行,妩媚、淡雅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
这个细节我记得清楚,特觉得这就是水做的软甜柔的苏州风情韵味,很喜欢。喜欢她别白兰花,比钻石胸针别致、雅致和有情调、有味道多了。
有时候到小菜场去,看见卖栀子花的,就带两枝回来插在玻璃杯里。有时候又去买两朵白兰花来掖在鬓发里面。
白兰花我也种过,也开过花。白兰花半开的样子最好。香味是甜的,好像香香甜甜的奶油味。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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