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茶园、老茶壶、时光的故事》
寅时的青崖山总被茶香浸透的雾霭笼罩,沈念初踩着露水推开老屋斑驳的木门。缺了盖钮的紫砂壶静卧在灶台,壶身"松风煮月"的刻痕泛着包浆,像父亲临终时浑浊的瞳孔里最后的光。
十年前那个雾气粘稠的清晨,十六岁的少女将美院录取通知书拍在茶案上。铁锅里的银毫茶正在杀青,父亲布满裂口的食指抵住旋转的茶青,掌纹里嵌着的茶垢簌簌落在滚烫的锅面,蒸腾起带着焦香的雾气。
"洋西坑的茶树要长在砾岩缝里才够劲道。"父亲突然抓起竹筛里的茶青,蜷曲的叶片在他掌心渗出汁液,"你当自己是云雾茶?非要飘到天上去?"
沈念初记得自己夺门而出时,屋檐下的风铃正叮咚作响。她没回头看一眼父亲僵在晨光里的背影,那个总在清明为她焙制"女儿茶"的男人,此刻正将炒焦的茶青大把塞进嘴里咀嚼,仿佛吞咽的是即将决堤的泪水。
十七年光阴在壶内结成三十七层茶垢。此刻沈念初摩挲着壶身,突然触到蜂蜡填补的月牙缺口——那是她十岁偷饮陈年女儿茶时跌落的印记。父亲曾说残缺的器物才有真味,可那年惊蛰他手把手教她"开面采"时,少女的指甲却故意划破了最珍贵的单芽。
"采茶要像捧初雪。"父亲握着她的手腕示范,茶芽上的白毫在晨光中闪烁,"你指腹的温度会融了茶魂。"
后来那些带着体温的茶青终究煳在了锅里。当沈念初追问艺考细节时,父亲翻炒的茶铲突然失控,迸溅的茶渣在灶火中燃起幽蓝火焰,映亮了他骤然黯淡的眼睛。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在米兰深夜响起时,沈念初正被霓虹晃得目眩。屏幕里的父亲将镜头对准咕嘟冒泡的老茶壶,化疗后的嗓音像砂铁壶煮水般嘶哑:"今年银毫带着松针香......"
时装周的背景音淹没了后半句话。直到三个月后收到碳化的茶罐,她才在过度焙火的茶梗间,发现父亲用茶针刻在罐底的小字:甲辰年白露,念初尝新。蜷曲的茶梗扎进掌心,恍若父亲蜷在病床上的指节。
此刻老茶案上的茶渍突然化开,显露出三行刀刻的时光:
「戊戌谷雨:念初考上美院附中,父制雀舌时碎茶三成」
「乙巳惊蛰:刻并蒂莲茶则,血沁木纹成釉」
「丁未白露:空罐待填,恐不及」
最后那笔未竟的刻痕,让沈念初想起病危通知书上医生潦草的签名。她颤抖着注入山泉,看着十年陈茶在壶中舒展成碧色云霞。当混着松烟香的茶汤漫过舌尖时,忽然尝到父亲笔记里未写完的深意——那些被炭火焙干的涩味,原是岁月沉淀的药香。
檐角铜铃在晨雾中轻吟,沈念初将半盏残茶泼向茶垄。雾霭深处突然传来细密的爆芽声,三十七层茶垢在壶内泛起金边,沿着"松风煮月"的刻痕蜿蜒成诗。沾着陈茶的叶片在晨曦中舒展,每一道叶脉都闪烁着琥珀色的光。
次年清明,当沈念初重启尘封的茶窖时,所有碳化的茶罐都凝出了晶霜。最旧的那罐女儿茶里,漆黑的茶梗竟抽出翡翠色的新芽,在晨雾中轻轻摇曳,像极了她襁褓时父亲用来逗她的、那根沾着茶香的尾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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