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329】心情||江南春雨

廊檐下的铜铃响了。那声音原是轻柔的,却因沾了水汽而变得绵长。我抬头望去,檐角积着的雨珠正沿着青瓦的弧度往下滚,一滴追着一滴,在乌木横梁上洇出深褐色的水痕。远处黛山隐在雾里,近处的柳条垂得愈发低了,像女子散开的发丝,被看不见的梳篦一遍遍梳理着。

记不清这是今年入春以后的第几场雨了。江南的雨总带着股子任性,晨起时天还晴着,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朝霞。卖花女挑着两筐不知名的鲜花经过,花瓣上的露珠被日头晒得晶亮。可未及正午,云絮忽然就厚了,像是天上哪位大仙失手打翻了砚台,墨汁漫过整片苍穹。雨,来得毫无征兆,细密的银丝落在青石板上,竟溅不起一片水花,倒似有千万支绣花针在织就素锦。

我撑开油纸伞往古镇的巷子深处走。这伞是去年在城隍庙前买的,伞骨用湘妃竹制成,伞面绘着半开的白玉兰。雨点打在伞面上,声响比落在别处更清越了些,仿佛有人用指甲轻轻叩着老瓷碗。转过弯便看见那一方窄小的荷塘,去年枯败的残梗还支棱在水面上,新发的嫩叶却已探出尖角。雨丝斜斜地插进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倒像无数个未完的惊叹号。

“老兄,要不要坐一会?”临水的茶寮里,穿靛青布衫的老吴冲我招了招手。竹帘半卷着,檐下悬着串风干的莲蓬。我收了伞倚在门边,茶汤在粗陶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老吴说这雨要下足三天,“你瞧那燕子,贴着水面飞得这样低,是在衔泥补巢呢。”话音未落,几只玄色身影果然掠过水面,尾羽几乎要扫到浮萍。老吴的神态,虽有些神棍的味道,但在此时他之所言应该不虚。

雨势忽地紧了。小河对岸停靠的乌篷船在雨帘中晃动,船头晾着的蓝印花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幅并蒂莲的纹样。船娘戴着精致的竹笠立在船尾,长篙点破水面时,搅碎了满塘的雨珠子。这雨下得幽雅,没有其他地方的暴雨那般雷霆万钧之势,倒像是伶人甩着水袖,一折《游园惊梦》能唱到地老天荒。

暮色渐起时,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回走。古镇老街两旁的灯笼次第亮起来,暖黄的光晕在雨雾里化开,像是宣纸上晕染的藤黄。老街转角的药铺的伙计正在收着檐下晾着的陈皮,橙红的果皮吸饱了水汽,让空气浮动着微苦的清香。抬眼忽见桥头立着个人,藕荷色衫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朵将开未开的花苞。

“把伞借你?”我走近了才看清是位姑娘,发间别着茉莉串成的簪子。她摇头时,簪子上的银坠子跟着晃,“我等的人该来了。”话音轻得像柳絮落在水面。我走过石桥后又回头望,见她仍站在那里,雨丝在她周身织成朦胧的帘,而远处有个光亮正摇摇晃晃地移近。

夜雨落进枕边的天井。瓦当上的貔貅石雕在黑暗中模糊成了一团影子,雨水顺着它张开的嘴淌下来,在青砖地上敲出亘古的节奏。我想起日间茶寮老吴说的话,他说春雨是龙女梳头时掉落的银丝,又说这雨里住着前朝的书生,总在寻找当年走散的娘子。此刻檐溜声声,倒真像有人踩着水洼来回踱步……

第二日雨仍未歇。我往镇西的古渡口而去,石阶被百年雨水磨得发亮。废弃的码头边,野蔷薇攀着半截砖墙开得正好,粉白花瓣上凝着水珠,重得快要坠下来。忽听得橹声咿呀,破旧的渔船从芦苇丛中钻出来,老渔夫的蓑衣上还在滴水,船头竹篓里几尾鲫鱼却在用力地甩着尾巴。

最妙是第三日将晴未晴时。云层裂开了一道裂缝,阳光如蜜糖般洒漏下来,照得雨丝根根分明。黛瓦上腾起氤氲的水汽,整条街巷仿佛浸在琉璃盏中。各式穿着的姑娘们纷纷来到老街小巷,各色丝线悬在雨里,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卖糖粥的挑子沿街叫卖,揭开木桶盖的瞬间,白汽混着雨雾袅袅升起……

待到天空真正放晴,满城的玉兰都开了。被雨水洗过的花瓣格外莹润,像是能掐出水来。巷口的阿婆晒着霉干菜,说这场雨下透了,地气都暖了。我站在石桥上望流水,忽然明白江南的雨为何总下得如此缠绵——它是把千年光阴都融进了水里,每滴雨都裹着某个未说完的故事,落在瓦当上,汇入溪流中,最后化作河灯漂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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