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和湖心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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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审美角度来看,不管是一芥小草,还是百米参天的北美红杉,只要是好文章,都是一样的价值。这是中国作协副主席邱华栋说过的一句话。他还说,并不是写出红楼梦才有意义。
那么,今天我们就来品鉴一下明代文学家张岱的“小草”吧。
相信很多人都写过雪,洋洋洒洒几千甚至上万字,可能都不足以形容出寒雪极美极绝的景致,升华不出太远太深的心境。张岱一百五十九字散文《湖心亭看雪》,铺景,叙事,画人,生情,一应俱全。意、境、韵深远悠长。
是的。总共一百五十九个字。事很简单。笔者在大雪中“独往”湖心亭,亭上“两人(金陵客)铺毡而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了我“大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而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笔下的西湖雪景苍茫幽远。“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大雪三日,西湖里的寒夜白雾茫茫,天空里的云与山水通体洁白。画面上的景物只有长堤、湖心亭、小舟、两三个人。文章里的数词和量词用得奇绝。有次简书活动“数词描写”,一下子就想到这里面的“一”字:“长堤一痕、一点亭、一芥舟”。与前面“湖中人鸟声俱绝”相对应,整个场景的静谧感呼之欲出。
文章描写了五个人。我、舟子,两名金陵客、一名童子。如此短文,刻画出五人的动作、言语情态,无一不生动。结尾舟子“喃喃”二字,犹如梦境一般,意境与景致相符。结尾那句“更有痴似相公者”,画龙点睛,天寒地冻的异恶环境,众人皆醉我独醒,自信高逸之士不会独行。
不过瘾,就再来一篇。
《金山夜戏》。张岱三十二岁的荒唐事。全文一百七十六字。笔者在八月十六道经江苏镇江,到金山寺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他突发兴致,在金山寺龙王堂漆静大殿里盛张灯火,锣鼓喧阗,大唱韩世忠长江大战金兀术等剧,惊起一寺僧众后,天光前解缆过江。
且看描景高手眼中的自然景象。“……日晡,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大约下午五点,月光像从囊袋里倒出来一样,倾入江水,在江涛里吞进吐出;江面露气弥漫,朝天空喷射一白。“……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大殿里漆黑寂静,外面树林中漏出皎洁清寒月光,疏影横斜似残雪一样。
再看场景雕琢。“……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公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咚咚咚战鼓喧天,整个寺庙的僧人都从睡梦里惊起来看戏了。一老僧颤巍巍用手背揉着眼睛,看得目瞪口呆,现场到处一片呵欠声、笑声、喷嚏声。僧人们惊奇地望着这群疯人,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所为何事跑到这里唱戏,惊悚万分又不敢诘问。天亮前戏剧演完,他们就收拾东西过江了。僧人们跑到山脚下久久地目送,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人还是神仙鬼怪。
村上春树说,好的作家,只管去描述那原汁原味的形态,很多时候并不需要“结论”这玩意儿。同样的月光,动静殊异。五点钟月光在江涛中吞吐,气势磅礴;十点后又疏落皎洁,如幽静残雪。还有他笔下如临当场的声、色、动、境的逼真效果。漆静的大殿,突然灯火通明,锣鼓喧天,视觉听觉的大震撼,难怪僧人惊讶异常。以一老僧活灵活现的表情演绎,一寺僧众的神态尽收眼底,真一笔当作十笔用也。
文章字字珠玑,不多一字难,不少一字更是难上加难。作家毕飞宇说过,作为一个写作的人,要知道字和词的意义,它意义重大,它是一个作家的终极,它也许就是本质。在许多时候,你把字和词错过了,你就把整个作品错过了,甚至于你把这个作家就错过了。
让我们再由表及里,探究一下张岱这两篇小品文的创作意义。一孤静一狂放,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张岱?
文章阅读得很爽,可当我去追究文字后面根源的时候,从字字斟酌的表面绕进纷繁复杂的个人经历和社会历史中,着实花了一顿工夫。
《金山寺夜戏》是1629年的事,《湖心亭看雪》发生在1632年,都是在明朝崇祯年间。可是,写这两篇文章(统一收在《陶庵梦忆》集里)却是在1644年,那是大明灭亡以后的事了,张岱在文中仍使用前朝的年号,也是犯忌讳的。
张岱出身官宦,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精衣,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花鸟……”这就是《金山寺夜戏》的创作背景和心境。
《湖心亭看雪》是张岱三十五岁的经历。三十五岁,正当年华的好岁数,怎会有如此凄清高绝的感悟。原来深藏内心的性情,是和个人、家国命运紧密相连的。1644年明朝灭亡后,张岱坚决不仕清廷,于是“陶庵(自号)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宁愿从昔日的鲜衣怒马、豪华盛筵一泻而下,甘于蔽败潦倒,储存大米的瓶子时常空空如也,有顿没餐,如野人般无着无落地过活,他也绝不接受清廷的嗟来之食。我想,这应该是《湖心亭看雪》后面危耸矗立的高洁人格。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终成一梦。”从崇祯二年的狂放不羁,张扬其事,穿越到崇祯五年的甘愿远离尘嚣,隐匿林泉,这是笔者思绪时空的转换,也是时代沧桑的变迁,更是他对现实无声的对抗和坚守。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用清代袁枚的《苔》作为张岱这两篇奇绝小文的注解。动作、神态、言语、场景参互成文,合而见义。事以抒意,景中寓情,情景事交融,进出自如。张岱不愧是小品圣手,写作就是他寻找自己的过程,寻找自己心灵的过程。
抓住了自己的心,就抓住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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