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代一生人(三)
1990年霜降那天,小满蹲在晒谷场修拖拉机。栓柱嚼着甘蔗挡住去路,糖渣簌簌落在刚擦亮的排气管上:"听说你妹在县城中学跟人睡觉?"他故意把甘蔗皮甩在小满的扳手上,"王寡妇亲眼看见的!"
小满的扳手在螺丝上打滑,金属棱角硌得掌心发白。三个月前暴雨夜,他抄起铁锹要砸栓柱时,妹妹正在县城中学寄宿,此刻应该坐在教室里做数学题。月光把柴油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怪兽。
"滚出村子就滚出村子!"栓柱突然揪住他衣领,解放鞋底沾着新鲜的泥,"你爹贪污的化肥钱连本带利该还了!"小满闻到对方袖口的羊膻味,那是村长家新买的种羊味道。去年开春,父亲就是用最后那笔汇款买了两袋尿素,结果发现化肥袋里掺着沙子。
村长带着民兵赶来时,小满正蹲在供销社门槛上啃冷馒头。玻璃柜台里的王婶拨算盘的手顿了顿,钢珠滚进地砖裂缝的声音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的痰鸣。"满娃,这是最后通牒。"村长吐掉烟屁股,火星在寒夜里明灭,"要么滚出村子,要么拿拖拉机抵债。"
小满突然抓起柴油桶砸向石磨,黑褐色的液体顺着青石纹路蔓延。他抓起沾满机油的螺丝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们说我妹跟人睡觉?"他的吼声震得屋檐冰棱坠落,"谁看见的?拿证据来!"
栓柱突然掏出张泛黄的纸片:"卫生所的流产记录!"纸片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小满看清上面的红戳——正是当年给母亲开死亡证明的县医院公章。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突然想起妹妹最后一次来信,信纸边缘沾着食堂的酱油渍。
"满娃哥!"放牛归来的春妮突然从麦垛后钻出来,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我在县城看见你妹在图书馆..."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栓柱的解放鞋已经踩住她的碎花布鞋。
小满的扳手脱手飞出,砸碎了供销社的玻璃柜台。王婶尖叫着去抓算盘,钢珠滚进柴油渍里发出黏腻的声响。他看见栓柱口袋里露出半截B超单,泛黄的纸张上"胎儿停育"四个字被血渍洇染。
小满抄起拖拉机摇柄时,柴油味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摇柄上的铁锈刮破掌心,血珠滴在栓柱的种羊皮袄上,绽开朵朵红梅。当警哨声从村口传来,他正把栓柱按在粪桶里,柴油顺着头发流进对方领口。
村长举着手电筒赶来时,小满正用螺丝刀撬栓柱的嘴:"说!谁指使你造谣的?"手电光束里飞舞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幽灵,栓柱的银镯子卡在牙关间,内侧刻着的"17号库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小满被捆上拖拉机时,妹妹的信从裤兜滑落。信纸上的蓝墨水被柴油浸染,变成诡异的墨绿色。他忽然看清信末的铅笔小字:"哥,农机站欠的钱该还了..."字迹边缘有明显的橡皮擦痕,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抓破的床单。
南下的绿皮火车开动时,小满才发现车票是假的。硬座车厢里挤满扛麻袋的民工,汗臭味混着劣质烟草的气息。对面戴鸭舌帽的男人递来半个烤红薯,焦黑的外皮裹着发霉的芯,咬下去竟是煤渣的味道。小满吐出来时,看见男人袖口露出的刺青——扭曲的齿轮图案,和父亲轴承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第七天黎明,他们被赶下闷罐车。煤窑入口的探照灯刺得人流泪,安全帽上的矿灯在黑暗中划出惨白的弧线。小满摸到巷道壁渗出的水珠,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母亲搪瓷缸里漂浮的血丝。带班的疤脸男人扔来件破工装,袖口沾着洗不净的柴油渍。
井下的日子像被无限拉长的黑夜。小满记得第一次下矿时,头顶的矿灯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老鼠啃噬电缆的声响。他蜷缩在煤堆里数心跳,直到疤脸男人的皮靴踩住他的手指:"新来的?去把三号掌子的顶板支好!"
三个月后,小满在矿井深处发现块怪石。煤层裂缝里嵌着半截铁锹柄,锈迹斑斑的锹头刻着模糊的"17号"。当他用石头砸开煤块,掌心里躺着颗生锈的轴承,钢圈上的编号被煤灰覆盖,隐约能辨出"县农机站"的字样。
冬至那夜,小满摸到通风管道。他用磨尖的指甲抠开铁丝网,月光从缝隙漏进来,照在贴着的安全守则:严禁携带私人物品。突然有人踹门进来,疤脸男人举着铁棍,灯光照亮他脖颈处的刺青——完整的齿轮图案,中心刻着"1985.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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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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