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缎棉袄

        妈妈的那件绿缎棉袄,像一片被时光遗忘的绿叶,静静地躺在红色樟木箱底。晨光斜斜地爬进樟木箱时,那件绿缎袄便漾起粼粼的波光。我总爱趴在箱沿上看,看银丝盘扣下流淌的翠色,看阳光在缎面上洇开的金斑,仿佛看见1965年西安城暑假某一天早晨的薄雾,正漫过妗子攥着布票的掌心。每次掀开箱盖,便有一股陈年的樟脑香混着棉布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这气息总让我想起外婆家大门外那片枣树林,想起外爷的西瓜田,想起外婆低头缝补时垂落的鬓发,想起妈妈常常发愁的眉头,想起舅舅爽朗的笑声,想起妗子带着她的学生在良俭村过六一的时光。

        一九六五年的暑假,延安地区推荐五名优秀教师,去西安参加全省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妗子就是其中的一位。妗子说,临行前夜,外婆做了饺子给她践行,一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说话。灯光将人影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像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省城路远,把干粮带上。"外婆说。她做了一袋子烙饼,煮下一盆鸡蛋,让妗子带上。妗子推辞不过,只好带上,却偷偷分给了舅舅一部分。第二天清晨,天还黑着,妗子就揣着干粮,坐上了去西安的吉普车。那个时候车很少,工会包车,给他们一行五个教师管吃管住。在那时候,国家这么重视民校教育,是我们需要铭记于心的历史。妗子作为一名普通的农村民校教师,参加省级表彰大会,是我们延安教育界的骄傲,更是外婆一家人的骄傲。

        西安的街道比县城宽敞得多。表彰会后,全体教师被拉到国营五厂参观。老师们都被震撼了,工厂里的景象是大家没有见识过的,一个个惊叹不已。最吸引妗子的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匹,各种花式的丝织绸缎,那可是真的丝质的,那个时候谁敢造假?妗子很快被橱窗里的绿缎子吸引住了。那缎子绿得透亮,上面有漂亮的印花,像初春的柳芽,又像雨后的青苔,在各种丝绸中格外醒目。妗子在橱窗前站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仅有的几张钞票和布票——那是她攒了几年准备给我妈妈结婚买礼物的钱。那点钱是不够买两件衣服的布料,只能买六尺呐!

        "同志,要扯布吗?"售货员的询问惊醒了妗子。她红着脸走过去,挑来捡去,最后还是买了六尺。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匹绿缎,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摸到的鹅卵石。当剪刀咔嚓剪断缎面时,妗子突然觉得,这声音像是剪断了她与过去清贫生活的某种联系。

        回到村里,外婆捧着这六尺绿锦,全家人都反复端详。"这颜色真鲜亮。"她用粗糙的深棕色手掌抚平缎面,又新奇又爱惜。妈妈说,里子就用外婆做的棉线老布吧,妗子说,还是攒钱去供销社买花布好,高端大气上档次,贵气一点才好。

        腊月里,外婆开始动手做棉袄。她先把旧报纸铺在炕上,用炭条画出样子,再用黄粉饼在缎面上描线。剪刀裁过缎面时发出"嘶啦"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我的妈妈常常趴在炕沿看外婆缝制,她的银针在缎面上穿梭,红线像一条细细的小溪,在葱青的"草地"上蜿蜒。有时针脚不够整齐,她就用牙齿咬断线头重新缝。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那佝偻的背影,像一架拉满的弓箭。

      棉袄做成那日,正赶上小年。妗子把棉袄捧给母亲时,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绿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盘扣像两片新生的嫩叶。妈妈的手指微微发抖,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衣裳。"给你当嫁妆。"妗子说着,帮母亲试穿。棉袄出奇地合身,衬得母亲的脸像初开的杏花。屋外飘着雪,可穿着新棉袄的母亲却说浑身暖烘烘的,"像是被太阳晒透的棉花"。我想,唯一的一件漂亮棉袄,妗子完全可以自己穿的,却毫不犹豫地给了妈妈,这需要多大的爱心!!正巧我大外爷的孙女强梅出嫁,我外婆让我妗子穿着这件棉袄去送亲,这在那个年代,是耀眼的荣光,是家族的脸面!可惜妗子就穿了那么一次!

        这件绿缎棉袄成了母亲最珍贵的嫁妆。她只在最重要的场合穿,每次穿完都要仔细叠好,用干净的布包起来。我上初中那年,冬天特别冷,河沟里的冰结得老厚。母亲破例穿上绿缎棉袄,带我去南河沟供销社买过年用的红纸和糖果。走在路上,我听见积雪在母亲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绿缎在阳光下泛着水波般的光泽,随着母亲的步伐轻轻摆动。

      供销社里,两个城里来的女干部一眼就注意到了妈妈的棉袄。"这丝绸真少见,"其中一位戴眼镜的女士轻轻抚摸母亲的袖口,"是杭州的缎子吧?"母亲自豪地搖头,大声说: “这是我妈和我嫂子给我做的!布料是我嫂子在西安国棉五厂买的”女士惊叹道:“哇!你嫂子还去过西安!!”另一位女士翻看棉袄的里衬,惊叹针脚的细密:"这手艺,现在城里裁缝都做不出来了。"我看见妈妈眼里闪着光,她详细地说起妗子如何从西安带回料子,外婆如何熬夜缝制。那一刻,母亲脸上的神情,就像在讲述一个美丽的传说。

        回家的路上,母亲格外高兴。她解开棉袄最上面的盘扣,从内兜掏出一颗水果糖给我。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太阳。那个时候,一毛钱可以买十五颗糖呢!我含着糖,看母亲重新系好盘扣,绿缎在她脖颈处泛起细腻的光泽,让我想起夏天池塘里的荷叶。

        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妈妈有了更多新衣裳,但那件绿缎棉袄依然被精心保存。每年六月天,妈妈都会把它拿出来晾晒。绿缎在阳光下舒展,仿佛能听见丝绵舒张的细微声响。母亲一边轻轻拍打棉袄,一边给我讲过去的往事:外公如何在天不亮就邀着毛驴去井沟驮水,舅舅如何在雨夜背她去看病,妗子如何省下半碗面条给她吃,桃子熟了,妗子在安家村教书的时候,妈妈翻沟越岭二十里路给妗子送桃子......

        前一段时间我去看妗子,八十二岁的妗子精神状态很好。我找出那件绿缎棉袄的照片给她看。妗子的手已经布满老年斑,颤抖的手指抚过缎面,像是在阅读盲文。"你外婆做活最细致,"她眯着眼睛检查里衬的针脚,"你看这绗线,多匀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妗子银白的头发上,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六十年前那个站在绸缎庄前犹豫的年轻教师。

        如今,那件绿缎棉袄依然躺在樟木箱里。每次打开箱子,里面沉积的香味散发出来,我都会想起外婆在炕边缝衣的身影,想起妗子买回的那六尺绿缎,想起母亲说起这件棉袄时眼里盈盈闪烁的光彩。你说她怎么不同时给自己也买上六尺绸缎呢?这些记忆就像棉袄上的针脚,细密而复杂地缝在我的心上。在这个物质丰富的年代,一件衣裳或许微不足道,但那抹历经岁月依然鲜亮的茶绿,承载着多少朴素而深厚的情感。它提醒着我,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亲人们是如何用微薄的资源,为彼此创造温暖与美好。

      樟脑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漫,我轻轻抚平绿缎上的褶皱,仿佛触摸到了往昔的温度。这抹绿,是严冬里的春意,是困顿中的希望,是平凡岁月里最动人的弦音。它将继续被收藏,如同我们珍藏那些关于爱与付出的记忆,永远鲜明,永远温暖。

外爷外婆舅舅和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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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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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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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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