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短篇小说)
我流氓的那些事儿,是家族遗传。我嘟囔时我妈抽了我一巴掌,说:“你爸是吗?”在一些伟大的地方,有些话不能直接说。我妈转弯抹角,竭力想叫我明白,男孩应该好色而不乱。我看着太阳嗤嗤笑。我妈和我爹是“985”、“211”毕业的,和傻子一样。他们坚信学过“高级教学大纲”就是高级人了。我妹妹梅子坚持“1+1=4”给我爸妈揍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们热爱的父母是―――如果我不好用“蠢货”这个词儿说他们―――真是挺蠢的。
墩子的父母听说了我妹妹梅子的事儿,找了梅子。墩子爸目光炯炯,说:“梅子,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墩子爹地是个美国佬,从美国的大学跑到中国的大学来教书,给墩子妈抓住了机会,有了墩子。那天我也在场,梅子说了粒子什么的,我都听糊涂了,等剩下我和梅子了,我说:“你说的是大米粒儿相加吗?”梅子三年级,都懵,说:“你啥书也不看啊?”我有时候不愿意和梅子说话,她没有不懂的,说出句话来,显得你好像白痴。墩子他爹想送梅子去美国上学,学费他给出。这事儿在我们家引起了轩然大波。我爸迷失了,“985”培养出的脑袋立刻就警觉了,说:“这个美国佬想干什么?”我“211”妈也是―――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一丘之貉,说:“咱们不怕,不去就行了。”我妈找墩子来我们家了。墩子爱吃我妈做的红烧肉,我妈做了一锅,说:“墩子,你爸叫梅子去美国上学是啥意思?”墩子身上一点儿美国佬的遗传也没有:黑头发、黑眼睛,又矮又矬,随他妈。小侯说墩子是冒牌美国佬,墩子一点儿不介意,抗美援朝纪念日,墩子拿着小旗喊“打倒美国佬”。墩子爹一脸迷惘,说:“七十年了,都是成年往事,中美现在是朋友。”傻叉,美国佬不知道,教学大纲确定美国佬是坏人后,墩子都激动。传说墩子的太姥爷在朝鲜叫美国佬给干死了。后来才知道爷爷不是美国佬打死的他太姥爷,朝鲜零下五十多度的严寒把爷爷冻死了。墩子的姥爷不这么看,坚信他爹是叫美国佬打死的,说:“他是英雄。…”墩子的爹是美国佬,墩子基本没爷爷、奶奶了。墩子说:“他们是爱国者,不愿意我妈嫁给俺爹。”墩子的美国佬爸罗伯特认定梅子是天才小孩,才想送她去美国读书。我“985”爸和“211”妈于是恍然大悟,他们怀疑墩子爸是间谍,来中国挖掘天才小孩的,还把这事儿报告了。那会儿我们和美国还好,组织上怀疑我爸和我妈的动机,是他们想进步,表现自己,还把自己的女儿塑造成天才,一箭双雕。我“985”爸和“211”妈深刻检讨了后,组织上叫他们不要动歪歪心眼儿,对组织要诚实。我爹差点儿抑郁了,回家说:“操。”
我还是说我自己的事儿吧,十九那年我和六个女孩好了,好到啥程度我就不说了,自己想吧,她们肌肤的颜色,每个有特征的痣我都知道。李桃家是第一个为我和李桃的事儿找上门的。梅子和我一说李桃爸妈来我们家了,我就知道坏事了。我和赵小玫看电影的事儿桃子知道了就不理我了。这种事儿都是喜新厌旧,我跟赵小玫在电影院里腻歪,顾不得别的,要是李桃就此不理我,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梅子一脸愠怒地说了一句话,我就想跑路了。梅子说:“李桃好像怀孕了。…”老天爷呀,十九岁,这事儿能把人吓没了魂。我想跑时梅子把我揪住了,喊:“爸、妈!…”我被抓获了。梅子坚信我跑路是错的,说:“你是在逃避!”梅子看世界的角度永远与众不同。桃子在我们家哭成丑八怪了。桃子父母看我的样子像要把我吃了,碍于我爸、妈在,他们不好下口。我妈“211”的脑袋很有一套,叫我给桃子跪下。我猜大多数当妈的绝不会叫自己儿子这么干。我一点儿不介意跪下,我只是业务不熟悉。后来奶奶在我腿弯处拍了下才跪成的。我奶奶往上的辈分,我们家都熟悉下跪的事儿,哪条腿先跪,哪条腿后跪他们都知道,很有讲究。奶奶说:“跪皇上要先左后右,弄错了没准就斩了。”梅子惊了,说:“奶奶,你还跪过皇上啊?”天才小孩脑子也偏差,奶奶嘻嘻:“我哪见过皇上?你们太奶奶见过。…”奶奶跪我爷爷。爷爷活着时,奶奶跪过两次,一次是给我爷爷洗脚,一次是我奶奶把我爷爷最喜欢的古代尿憋子给打碎了,被惩罚了。我爷爷大哭,那是皇上赐给我们家祖上的,太爷爷当传家宝传下来的。
还是说我的事儿。桃子一家是来讨说法、谈判的,要二十万元黄花闺女赔偿费,我还得保证将来娶桃子做老婆。两件事儿我都抵触。第一项我就不服气,我不觉得桃子是“黄花大闺女”,这事儿我懂得不多,可我也知道“落红”的啊。我和桃子做那事儿床单干净的不行了。我心里充满怨气,又不敢发作,要是我说了这事儿,虎视眈眈的桃子父母不知道生出啥事儿来。还有桃子,我要是说:“桃子,这儿没有外人,你对老天爷发誓,你是处女吗?”我猜桃子准得跳楼了。另外,我还是挺喜欢桃子的,她是学校“锻炼队”的,跑二百米,腿特别好看。要是说了她不是处女这事儿,桃子再死了就更麻烦了。我娘“笔墨伺候”,我爹写了我的“卖身契”,桃子他们就回去了。我奶奶把我拉起来了,说:“你干的好事儿小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奶奶对这事儿不那么生气。她和我爹妈密语,问能不能叫桃子把小孩生下来。我妈惊毛了,现在到处是“科技与狠活”,老年痴呆巨多。我妈是不是怀孕我奶奶出现痴呆先兆了我也不确定。我妈说:“妈,你说啥呀?”母子连心,我爹知道我奶奶的诡谲,说:“这不行,他们还都是孩子呢。…”我奶奶年纪大了,担心活不到看见我结婚生子天,想“曲线救国”,实现革命理想。梅子说:“你最好收敛一下。”我斜眼看她。我们家给了桃子家二十万后,伙食都下降了。我不觉得梅子说的不对,可有些事儿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秉性能收敛吗?应该是修行,可谁愿意修行啊。
“曲线救国”完蛋了,我奶奶一声叹息,告诉了我很多秘密:我们家祖上都好色。我祖爷爷三妻四妾,往上的还多。我三岁得过大脑炎,有时候会不识好歹,我说:“可我爹就不啊?”我奶奶嘻嘻,我才知道我爹谈过六个对相,最后叫我妈拿下了。我奶奶说了很反动的话:我们家进入新社会就没落了。这么说话得吓死谁,我嗤嗤笑,说:“为啥呀?”我太爷爷拉杆子抗日,打得风声水起,临了站错队,跟反动政府站在了一起,叫刘文彩他哥哥的女秘书给毙了。我也是奔“985”、“211”,脑子也迂了,说:“刘文彩也是反动政府的人啊?”我奶奶知道的特别多,没准是个特务,说:“他哥哥刘文辉是咱们的地下同志。”老天爷,这也太乱了。我奶奶说那女秘书太漂亮了,我太爷爷耐不住寂寞,钻进被窝,被子给撑的像个小屋顶,啥也没捞着,吃了枪子儿。我想到那句万古流芳的伟大诗句:“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桃子的事儿后,我消停了一阵儿。后来桃子和“锻炼队”的赵钢好了。赵钢五大三粗,和他站在一块儿我就像个古代相公。赵钢说:“你记着,桃子是我的人,你别在招惹他。…”我巴不得呢,不过男孩要脸,我啥也没说。我问了桃子,她面红耳赤,说:“关你什么事儿啊?”我惦记的是别的,说:“咱们有契约啊,要这样契约就作废了。”桃子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好像是一种失望,身形又很坚强,掉头走了。我和家里说了。我爹的样子好像这种事儿发生在我们这些小孩身上一点儿不奇怪,他用了词儿“朝三暮四”。我奶奶诡谲,说不能凭空说。我妈站在门口,像在关心PM2.5,东瞅西看。桃子妈一露头,我妈就说了桃子和赵钢的事儿。打人脸的话题,谁都会措手不及。桃子妈目瞪口呆,说:“这我不知道。”我妈叫她问下桃子,要属实,我和桃子的事儿就算了结了。我和桃子了结的事儿,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她在菜市场转悠,捡便宜漏,桃子妈去买菜,叫奶奶带话,说协议终结了。我奶奶真是老革命,借了卖下货老板的笔和纸,说:“这事儿说不行桃子妈,得签字画押。…”我高兴坏了,之后我就和美美、李佟她们五个好了。就像我奶奶说的,我们家在这种事儿上遗传。我奶奶还说了句话,男人的鼻子很关键。说了这话奶奶转眼不见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鼻子和爱情的事儿,有点儿不可思议,又好像是真的。我考了“985”后就有点儿傻了,懒洋洋地,看什么都是灰色的。梅子考取了“211”,又拒绝去大学,说:“我不想上了。…”整天哼哼歌,都是些不会英语都听不懂的歌,像《老人河》,叫人听了能抑郁了。
我们家为梅子的事儿召开了第一届第一次家庭全会,形成的决意是由梅子去,委员们都担心强迫梅子把她强迫成傻子就不好了。梅子和墩子说:“你找找你爸行不?我想出去上学。”墩子爸像个神父,一脸遗憾,说梅子已经错过最好的成为天才的时机。墩子爸的意思我听懂了,过了二十三岁在去学习数学这些理科知识,不会再成为天才了。墩子有点讨好梅子,说:“别听我爹的。…”桃子又找我了。我和美美从电影院腻歪着出来,桃子在台阶上站着。我没见看见赵钢,也没准备和桃子说话,她和我说:“我有话和你说。…”结果我吓着了。桃子说她和赵钢分手了,我真害怕她要恢复协议什么的,赶紧说:“梅子,咱们的协议已经作废了啊。…”梅子没说话好像又说了:你真恶心人,回身走了。
眼见大学毕业了,我还和女孩们腻歪,频率上大不如从前了,主要是事儿太多了,像工作,难找了。我爸说我和梅子都错过了改革开放时代的“红利”。啥“红利”啊,我一点儿不知道,听不懂。梅子也差不多,她不是早先了,现在再问梅子“1+1=?”梅子会说:“你有病吧?”李佟和我腻歪完了,问我和多少个女孩发生过关系。有些话题真该用“长城风火墙”、“绿坝”、“审查机器人”屏蔽他们。我说:“你胡说啥呀?”我穿上维克多西裤走了。裤子是我爸的,穿不上了,给我了。五十岁我爸就开始发福。我猜他和我妈成真正的“亲人”了。大学最后一个暑假了,美美要我和她一块儿旅行一次。好像也行,我说:“去哪儿啊?”美美做“攻略”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五指山”,一个是“神农架”野路。“五指山”打死我也不爱去。我们去“神农架”了。梅子给了当地人钱,我们就按他给的图进山了。这人叫我们别走远,说:“叫老虎吃了俺们可不管。”美美嘻嘻,说要老虎吃了我们俩按活该倒霉算。一大早进到山里,看不见一个人,冷丁飞起来的鸟特别吓人,像跑出什么杀手来了。就一个登山棍算武器,啥也没有,我有点儿不安。美美兴高采烈,我不好流露。很快,一个我再从猴子变成人也想不到的阴谋展现在我眼前:桃子、李佟、赵小玫、胡歌雨、宋萍儿、白雪艳像鬼一样地出现了,捆了我,把我绑树上,揍开了。开始算不上真打,越大越疯,像控制不住了,我鼻子一出血,场面血腥了。她们癫狂地像日本鬼子,胡歌雨掏出把挺长的水果刀,说:“挖个坑,埋了他!”桃子和李佟看着我,其他人找安葬我的地方去了。我给她们劈头盖脸地打懵了,这会儿算缓解了下。我拿不准她们会不会真杀了我,把我丢在“神农架”的荒山野岭里千年后变成化石。我想偷偷解开绳子,不知道是不是白雪艳系的绳索,她爷爷是水手,特别亲她,打鱼都带着她。绳索的扣系的很专业,根本解不开。我知道一个心理学现象:从众心里,大家都趋向一件事儿,单个人就会符合。哪怕只有两个人真恨不得我死的,她们一鼓动,我就完了。我央求她俩,说:“你们打也打了,放开我行不?”没人搭理我。桃子说:“你不许乱动。”李佟问了个女孩应该都想知道的问题,好像有本书里说到过类似的事儿,李佟说:“磊子,你是要死的人了,你说句实话,我们几个要你选一个必须娶的人,你会选谁?”我一脸鼻血,脸都给她们打肿了,脖子还给抓破了。还选谁,选鬼也不选她们。我不说。李佟拿手里的爬山手杖打我,说:“你说不说?”桃子说了一句话叫李佟分心了,说:“她们回来了。…”死丫头们找到了个洞,把我扔下去就行,下边黑咕隆咚地。给她们推搡到洞口处,我真害怕了,开始求她们,哭的一把鼻子一把泪。美美说了教学大纲上的词儿:“别信,鳄鱼的眼泪。”李佟脑子不知道是不是不转弯了,又回来了,说:“我和桃子刚才问他要在咱们当中必须娶一个他娶谁,他不说。…”女孩像吃了“特货”了,立刻疯了,重新开揍,一边嚷嚷我要不说,就把我丢进了洞里。我喊了个名字:“桃子。…”空气一下子静寂了,打我的手都停下了。没人说话,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儿。静寂了一会儿,李佟说:“咱们一人一只手。…”她们就这么做了,一人一只手,把我推下去了。我坠落的瞬间懂了“一人一只手”的含意:一齐杀我,谁也逃脱不了干系。我坠落了有五、六米,摔在一个湿滑的斜坡上,滚下去,撞了脑袋,什么也不知道了。五天后,一个药农救了我。我腿骨折了,趴在药农的毛驴身上去了当地的医院。半个月后我拄着拐出院了。回到城里,我躲起来,用电话和梅子联系了。有件事儿那几个死丫头不知道,我身上有针孔摄像,为“神农架”之行准备的。我把视频片段用陌生号码发给李佟了,说她们几个杀了个男孩,手机主人都看见了。她们找梅子,打听我的消息。我想到她们会这么干,跟梅子说了,叫她看了视频,说:“她们要合伙杀了我。”梅子说我缺德缺的,没拒绝帮我。李佟她们找她,梅子说我们家联系不上我,报警了。几个女孩魂不守舍,最终决定,在美美的房子里烧炭自杀。她们心理经历了什么我不清楚,应该是崩溃了。桃子是不是出于忏悔不知道,她和梅子说了:“我们会还你哥命的。…”梅子粒子脑袋够用,嗅到了危险,跟踪了桃子,一边打电话和我说了。梅子说:“她们把自己当成杀人犯了,没准儿会出事儿。…”我赶去美美的出租房,在门口偷听了一会儿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了,踹开门和梅子进去了。赵小玫和宋萍儿看见我喊了一嗓子:“鬼啊。…”就昏了。她们守着木炭盆在喝酒,每个人都一脸泪痕。空气里有一氧化碳的味道,梅子开了窗户。我把经过说了。多情种子都怜香惜玉,我说:“我本想吓你们,现在算了。…”我和梅子走了。后来我还是和桃子好了,去非洲看大象和狮子,留在野兽动物圆干活了。我们祭拜了非洲的爱情神,一个巫师塑像,就算是结婚了。我暗下心惊,要咱们哪儿有这习俗,我得多少老婆啊。一年后我们带着个小磊子回国了。我奶奶高兴哭了,说:“哎吆,这小可爱吆。…”梅子和墩子好了,说:“墩子忠诚。…”桃子想请她那些共同杀我的铁姐妹喝酒,庆祝我俩结婚。我吓着了,说:“你又要干啥呀?”桃子嗤嗤笑,说:“假的,考验你一下。”我奶奶说我比我太爷爷、爷爷都强。我不知道。我有时候想,由于遗传和秉性,我可能错过了很多更有价值的生活,就像我妹妹梅子,一个小天才,由于诸多原因荡然无存了。梅子后来喜欢写诗了,有一首是这么说的:
都会死去
我们挚爱的人
花朵
江河
曾经流水清澈的小溪
街口修鞋的老王
最后,是我们自己。
李佟和美美牵着手跳河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她俩的葬礼上我默念了梅子的诗。李佟和美美就在不远处站着,灵魂的事儿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我抬头看了眼天,差点儿吓尿了,天上有七个太阳,啥年景啊,也太诡谲了。六个假太阳,冻死人,我想赶紧回家,跳到热澡盆里泡个澡就太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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