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祝福的孩子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孩子们都是坐着滑梯从天上滑下来的。
滑梯有的光滑如镜,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让人想起国王的宫殿;有的锈迹斑斑,坑洼不平,就连侏罗纪时代的恐龙都嫌弃,连拉屎都不会拉在上面。孩子们一个个坐在滑梯顶端,等待着自己的降生。
看守者是负责管理这些滑梯的存在,他们没有名字,也没有表情,只是默默地记录着每个孩子的去向。他们不干涉孩子们的命运,只确保滑梯运作顺畅。
然而,并非所有的滑梯都是稳定的。
有时,滑梯会突然断裂,孩子在半空中惊慌失措,接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回天上,重新排队等待。
有些孩子等了几百年,始终没有新的滑梯降临,他们逐渐变得虚弱,直到彻底消失。
也有些孩子,在滑梯崩塌的瞬间能看到下方有母亲在犹豫着,他们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那双手里。
嘈杂的弄堂尽头,一间出租屋里,一位怀孕的女人站在镜子前,心中犹豫不决。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懒得去深究。父亲的角色在她的家族里向来是可有可无的,如同一个过期的支票,摆在那里,不见得能兑现,甚至都想不起它是怎么来的。她纠结着要不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在思考:该不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去做了产检,想知道孩子的性别。如果是男孩,或许她会选择生下来;如果是女孩,可能就不想要了。她给医生塞了一个红包,数额不大不小,意思到了,医生应该会告诉她。医生接过红包,手指在口袋里掂量了一下那个厚度,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他不是因为什么职业道德而是因为这个红包不够厚。医生用眼神暗示她需要再添些“诚意”。女人又加了一点,他轻声用嘴唇摩擦示意女人 是个男孩。得知胎儿性别,心中略微安心,但依旧没有完全坚定。
她没有爱过这个孩子,她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她的”孩子。对她而言,这只是个意外,是个突如其来的负担。但她的朋友劝她:“你以后有个孩子可以养老,况且又是个男孩,他以后能挣钱养你,多好。”“男孩不需要费多少心理照顾,你只要把他生下来,让他活着就行。”
女人点点头,仿佛有人帮她把心头那团迷雾吹散了一点。但她还是不放心,又去了胡同口找吴瞎子算命。吴瞎子看不见,却是人人称赞的算命高手。其实他算命倒是一般,擅长的是掐算人心。
“瞎子,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后是啥命数呢?”
女人站在他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和不安。吴瞎子听得出来,这女人想听好话,最好是那种能让她安心、让她甘心掏钱的好话。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右手,先掐了一下中指,再掐了一下食指,仿佛在推算天机。然后,他猛地瞪圆了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像是在黑暗里窥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缓缓地摇头,又缓缓地点头,最后叹了口气,语气低沉而庄重:
“这孩子命中带贵,天生是来享福的。生下来以后,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女人屏住呼吸,眼里闪过一丝狂喜。她捏紧衣角,仿佛已经看见一个锦衣玉食、光宗耀祖的未来。
“真的?”她声音颤抖。
“天命如此。”吴瞎子抬起脸,朝着阳光的方向虚望了一眼,仿佛苍穹之上真的有什么神秘的安排落在了他的瞎眼之中。
女人听得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掏出钱递给吴瞎子,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
街道的另一边,是一座干净明亮的私立医院。夜晚的暖黄色灯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人行道上,仿佛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永远被温柔地庇护着。
医院的产房里,一对新婚的夫妇正在精心地为即将降生的孩子打点一切。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柜子里整齐摆放着刚买来的婴儿衣物,柔软的小鞋子、手工缝制的安抚玩偶、一整套最昂贵的婴儿用品,甚至连孩子出生后头几年的教育计划都已经拟定好。
女人坐在床沿,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眼神依然透着温柔但眼眸低垂,眉毛微微拧着。她抬头望向丈夫,轻声说道: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还做得不够?我总觉得焦虑……我们第一次做父母,会不会还有哪里没有考虑周全?”
丈夫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安抚地笑了笑,温柔地说道:“别担心,你就安心生产,一切交给我。”
他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我要让咱们的孩子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他顿了顿,带着点孩子气的笑意继续说道:
“她要是个女孩的话,咱家就有两位公主了。”
“他要是个男孩的话,我就带他踢足球、骑马。夏天的时候,带他去夏威夷学开直升机。”
女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丈夫的肩膀:
“你这哪是为孩子考虑啊,分明是自己想玩,顺便拉着孩子陪你。”
丈夫哈哈大笑,搂紧她的肩膀:
“男人学会的第一件残忍的事,就是陪他老爸玩。”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笑着、闹着,屋内弥漫着温暖的气息,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在为那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精心准备。他们的孩子,还未降生,便已经被这个世界所祝福。
女人站在街头,吴瞎子的纸条被她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一张通往未来的保证书。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心里踏实了些,便迈步朝前走。
刚走到胡同口,她就遇到了她的表姐,阿平。
阿平穿着一身旧棉袄,手里拎着一块刚剁下来的猪肉,肉上的血水顺着塑料袋渗出来,在她手上留下一道道深红色的印记。她是卖猪肉的张老三的老婆,今年刚给张老三生了第三个孩子,身形比往常更壮实了些,脸色红润,带着一股杀猪人特有的精气神儿。
阿平上下打量了女人一眼,皱起眉头,啧了一声,说:“你怎么脸色这么差?瘦成这样,生孩子可是吃不消的。”女人抿了抿嘴,没说话。
阿平一边用围裙擦手上的血迹,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跟你说,生孩子这事儿,可得听过来人的话。我都生了仨了,你这个样子,得好好养着才行。”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医院门口,冷笑了一声:
“也别去医院,那玩意儿贵得很,都是糊弄人的,专门骗钱的。”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有些迟疑。
阿平拍了拍她的肩,语气带着几分劝慰,“你就信我,在家里养着,倒也没什么大事。有这个闲钱,不如去找陈老太太,给你抓几副偏方喝着,比医院那还是管用得多。”
陈老太太是镇上出了名的“风水先生”,平日里既给人算命,也配些草药,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验方”,不少乡里人都信她。阿平生孩子的时候,也在她那里抓了好几副药,倒是活蹦乱跳地生完了三个,没进过医院的大门。
女人听着阿平的话,心里不禁开始盘算起来。她原本就不愿意去医院,那些检查、那些费用、那些白花花的单子,想到就让人头疼。
“要不……真的去找陈老太太看看?”
她犹豫着,阿平爽朗地笑了一声,“对嘛,这才是过日子的道理。”
天上的孩子们安静地排着队,井然有序,如同风吹过麦田留下的波浪,他们既没有期待,也没有恐惧,只是照例完成这一道程序。轮到小男孩时,他的面前展开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滑梯,颜色饱和得近乎梦幻,仿佛有人将晨曦熬成了糖浆,又不小心洒在了天穹之上。
其他孩子们发出惊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滑梯了——最近的滑梯大多只是普通的木头、锈蚀的铁轨、或是沾满苔藓的石板。他们的目光里充满羡慕,他们围住男孩,争先恐后地问:“你以后想做什么?从这么美的滑梯上滑下去,这得是多好的人生啊!”
男孩笑了,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因为滑梯漂亮,而是因为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当工程师。我一直都想当工程师。”
“哇——”孩子们的惊叹此起彼伏,仿佛天上的星星突然炸裂成一片碎钻。
“快点吧。”男孩背后的管理者轻声催促,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于是,男孩滑了下去,一切都那么顺利,仿佛通向幸福的轨迹已经铺设好,仿佛一切都应当如此。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那美丽的彩虹滑梯骤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如同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川,随即彻底崩裂,断口处光滑锋利,像被某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折断。
男孩被卡在半空,半身悬空,脚下是无底的彩色的白雾。孩子们惊恐地尖叫,有的劝他快回来,有的则吓得不知所措。管理者示意众人安静,缓缓说道:“别怕,我可以给你另一条滑梯,或者你也可以回到上面去,等下一次机会。只是,我不知道你会等多久……如果等不到,你可能会永远消失。”
男孩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自己被划伤的小手,这一刻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用了,给我换一条滑梯吧。”
管理者挥了挥手,男孩脚下再次出现了一条滑梯——但这次不再是光滑的彩虹,这条狰狞的东西,长满铁刺,锈迹斑斑,狭窄、崎岖,表面布满粗糙的裂痕和暗红色的斑点,仿佛曾被烈火烧灼,又被遗弃在风沙之中。
孩子们忍不住哭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滑梯,他们被丑哭了,他们的哭泣不是因为怜悯,而是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滑梯竟然真的存在,并且,在未来也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脚下。
有的孩子哭得发抖,有的孩子开始退缩,一个女孩低声哽咽:“要不,你回来吧……再等一次,说不定会有其他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滑梯!”一个小男孩大声喊道,“从这里滑下去,我宁愿消失!”
但男孩却意外地平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眼神惊恐的孩子们,微微一笑:“没事的,不用害怕。我上次也是从这样的滑梯滑下去的。没关系的。”
孩子们瞪大眼睛,惊讶地问:“真的吗?那你是怎么过去的?这样的人生,你怎么过完的?”
男孩望着滑梯尽头那遥远而未知的黑暗,轻声说道——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活着,活下去,活过去,就好了。”
私立医院的温暖病房里传来压抑的哭声,不是婴儿的啼哭,而是女人的哀泣。
她缩成一团,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嘴唇发白,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医生已经告诉她,孩子没有了。这个孩子,来得突然,走得干脆,甚至没有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
男人坐在床沿,低头握住她的手,像是在抓住某种即将散去的东西,声音颤抖,却仍试图安慰:
“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女人没有回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另一条街上,刚下过雨的老弄堂深处,像个潮湿的山洞,一个营养不良的早产儿呱呱坠地。
他湿漉漉地躺在母亲怀里,皱巴巴的皮肤贴着她的胸口,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嘴巴微微张合,哭的像猫叫,还在拼命地吸气,仿佛世界已经逼迫他努力活下去。
女人低头看着他,眉头皱起,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天哪,怎么能这么丑!” 她失声叫道,“像只老鼠,脑袋这么小,没有头发……真恶心!快拿走!”
阿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把孩子从她怀里抱走,什么也没说。小小的婴儿无知无觉,只是本能地蜷缩着身子,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寻找母亲的气息。
女人偏过头去,不愿再看一眼。
次年,私立医院顶层的独立产房里,暖黄色的灯光洒落,女人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怀里抱着两个白胖的婴儿。是对龙凤胎。
男人握着她的手,满脸笑意,反复呢喃:“真好,真好,幸福傻了。”
护士笑着走过来,打开他们去年就准备好的婴儿衣物——一套是男孩的,一套是女孩的,尺寸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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